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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终阕

深夜时,荀一勉从护国门悬缒而下,藏在山崖下的沟渠里,蹒跚前行。

那已经是深夜了,我在镇西门的城墙上曲肱而卧,始终是睡不着。我的士兵们,睁大双眼看着天边,等待天明。零星的石弹从城头呼啸而过,试图阻止守城者入睡,提醒我这里即将发生的屠杀。我远望蒙古人的营地,灯火横江,我想象他们也醒着,因为他们明天将一扫二十年的耻辱,他们将攻克汉人的最后一处堡垒,他们会踏在十万人的尸首身上,举行盛大的宴席。

但那时我并不知道,就在我目光所及之处,荀一勉正在勉力支撑身体,一步一步走近狼窟。他遇到一队敌军,就在一个汉人校尉对他挥舞狼牙棒之前,他取出陈好甫的银箭,举过头顶。那银色的莲花在火光下耀眼得如同启明星,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校尉取过箭镞,端详一阵,忽然大喊道:

“仇人之箭!”

骑兵们扬起快马,向着营地飞驰,“仇人之箭!”“仇人之箭!”他们大吼道,汉语和蒙古语交替在山间回响。好甫被扶起来,他伤势渐重,身体孱弱,不能骑马;士兵们把他抬起来,送进了蒙古人的营地。

蒙古人,汉人,都朝他围拢来,争睹传说中的宋营神射手,密集的火把照得他眼睛睁不开。他清楚自己会被抬去见谁,他闭上眼睛,想要竭力忘掉胸口的伤痛。嘈杂的士兵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对神射手的失望。唯独那一支箭镞,如同无价的贵重首饰一样放在托盘上,众人称叹不已,仿佛这支箭自己便能百发百中,不需要眼下这个病怏怏的射手。

一名蒙古将军赶走了人群,将军指着一勉问一个汉人老头,你认得他么?

一勉睁开眼睛,看到这个老头,以为自己身在地府,然而他胸口还在流血疼痛,自己一定还活着。他一霎间觉得世间所有疑惑都已解开,他已经可以坦然面对死亡了。

那个老头,是我的外祖父,秦开山。他的须发尽白,却已经变得很是消瘦。他的嗓音也不再像当年一样粗野而嘹亮,而是变得像牛哞一样浑浊:“别来无恙,好女婿。”

一勉已经不再惊惶,他从容道:“我日思夜想,恨不能生吃了那个奸细,他害我众叛亲离,他害我二十年来生不如死;可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竟然是你。”

秦开山对着蒙古将军点了点头,来到一勉身旁,低声问道,“我的妻女可好?”

一勉轻轻叹了口气,悲凉地说道,“我不知道你还活着,若我知道,就断不会杀了他们。”

“你说什么!?”

“我杀了她们,明日蒙古军就要进城,与其受辱,不如早死。岳母大人,我给了她一段白练,自挂东屋梁上;绿萝,我亲手割开她的咽喉,然后投到了院里的水井。”

秦开山,我的外祖父,一定不相信他耳畔的声音,他凝视着一勉的眼睛,等待一勉补充道这是个玩笑。可是,荀一勉的眼神告诉他,这不是说笑,那眼睛里,只有命运弄人的无可奈何,只有错已铸成的悔恨和逃避。

秦开山发了疯,他拔出佩剑便向荀一勉砍去,左右的蒙古人慌忙拦住他,把他抱得紧紧的,不让他靠近一勉。他动弹不得,只能朝荀一勉大骂:你个畜生!老子非剐了你不可!

一勉继续道:“若是你快点进城去,她们尸首未坏,还可以从速安葬。”

这话让开山几乎被愤怒撕碎,周围又加入几名蒙古兵,才抱住了他,不然他定会生吃了荀一勉。

“畜生!那是你的妻母,你怎生下得了手哇!”开山被紧紧抱住,仇人就在眼前却无可奈何,他的嘶吼渐渐带上了哭腔,泪水就从眼里决堤而出,打湿了两颊的白胡子。

蒙古将军挥挥手,人群又抬着荀一勉前行了。

不知道这一路有多远,不知道有多少个弯道和坎坷,荀一勉被抬到了一个金碧辉煌的地方。这是大元皇帝的驻跸之地,他看到屋梁挂着的龙凤旗幡的时候就知道了。他扬起头来,环顾四周,自己的左边是一群汉人,他们穿戴读书人的直掇、玉冠;而右边是一群蒙古人,他们穿着貂鼠、银狐的皮毛,头顶是镶嵌五彩宝石的毡帽。但是一勉没有见到皇帝,台阶之上,烟雾缭绕,依稀可见一片珠帘,而珠帘之后就全然模糊了。

那名蒙古将军指着一勉道:“就是这个人。”

一名侍从托着银盘,走上台阶;一个强壮的中年人从珠帘背后走了过来,他的穿戴满足了一勉对皇帝的所有想象。所有人都看着他拿起银盘里的箭镞,等着他细细察看,一直等到他放下。

这时蒙古将军才开始了讯问。“你要说些什么?”他问一勉道。

一勉用尽力气,朗声说道:“是我射杀了蒙古大行皇帝,是我射杀了汪德臣万户,是我令钓鱼城负隅顽抗:此三罪,只是我一人之责,不干他人。我今日献出钓鱼城,见着白色旗号,守兵就将开城。我听闻大元皇帝仁慈宽厚,从不滥杀,只愿城中的十万军民,能保全性命;只愿诸位入城之后,不伤无辜,不侮妇孺。”

蒙古将军又指着一勉,问旁边愤怒未消的秦开山,“是他么?”

秦开山目不转睛地怒视一勉,他想也没想便回答道:“是他!我亲眼看到他向大行皇帝张弓射箭,在镇西门的摘星楼上,就是他!”

蒙古将军点了点头,又问道一位年轻人,“是他么?”

那是汪德臣的儿子,一勉记得他,是自己从陈好甫的箭下,救出了这个年轻人。二十年过去了,小孩也长成壮士,眉眼间和汪德臣相似。可是一勉不知道,这个年轻人会不会遂自己的意愿,让自己成为蒙古人的不共戴天的仇人,让钓鱼城的十万遗民活下来。

“是他!”年轻人的回答让一勉深呼了口气。“是他射死了父亲!就在镇西门下,我亲眼所见。”年轻人的语气充满愤怒,只有荀一勉能听出虚假。

荀一勉的左边,汉臣们脸上是深深掩饰的欣喜,而他的右边,蒙古人脸上是表露无遗的惊疑和愤怒。

荀一勉和秦开山都离开了这富丽堂皇的临时宫殿,皇帝和他的大臣们将会有一场是否要屠城的辩论。在殿前的庭院里,一勉忽然对开山放声大笑,告诉他,他的妻子和女儿活下来了。在怒气消失、重获理智的时刻,我的外祖父全明白了,他屈膝长跪,对着被抬走的荀一勉,失声痛哭。

我知道忽必烈和大臣们的庭辩结论。在第二天的清晨,我仍在城楼上安眠,一名士兵忽然摇醒了我,他指着远处给我示意。那是一支蒙古骑兵队,他们挥舞着白旗,飞奔过来。我几乎要揉破自己的眼睑,心里想道,即使这是个梦,那也是世上最好的美梦。可当我看到在层叠的白云之上冉冉升起的红日,将一切都渲染得光明得晃眼,我心里知道,这不是做梦。

我命令打开城门,我熟识的元军将领,董士元,向我走来。我差点要拔出佩剑,幸好及时反应过来,他是来媾和的,这不是在战场上。

我们并没有什么可以谈判的,我要他不伤一人,不入民房,准许我们随意出城,还要借给我们粮食。他满口应承,却心不在焉。在我们登上摘星楼,看到那些怒目而对的守兵时,他忽然吼道:“战争结束了!你们回家去罢!”

他抢了我要说的话。

我第一次去了大都,那是两年前的事情,我还见到了忽必烈。我跪在镶着红宝石的白玉地面上,被熏香弄得眩晕。我看到,白玉里全是翻滚的鲜血,那是从王座的台阶上流下来的。所以,当皇帝问我,想挑哪个地方当官的时候,我回答他,吐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