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坚面对这无尽的雨帘,显出了几乎虔诚的神态,仿佛这大雨成了救世主。荀一勉在一旁提醒道,“我们能借此喘息,蒙古人也能趁雨休整;大雨之后,土石稀松,怕他们会掘地道偷进西堡。”诸将很是不以为然,西堡在山丘之上,从山麓挖上去谈何容易。
大雨从四月初二开始,没人知道会何时结束。每天,我们在淅沥沥的水声中醒来,又在潮湿的被褥中睡去。时间随同这战争一起暂停了,人们都忘了太平日子该怎么过。
荀一勉娶了秦绿萝,成了我的姨父。这使得我更不愿意回家,因为他们总是不分地点地卿卿我我,从他们的嘴里满是情爱之类的字眼。我一点也不明白,每对夫妇,难道不该像我的父母那样,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么?那该是“敬”和“礼”才对,“情”啊“爱”啊,究竟是什么东西?我问母亲,可是她也不知道。她说,她只知道男女之间,该用“幸”、“怜”、“宠”这些字眼。
荀一勉是个怪人,钓鱼城中无人不知,可是王坚却越来越倚重他。他成了王坚的传令官,常常在王坚身旁侍立整日。他们总谈论那些荒诞的山海经传说,和世说新语的滑稽故事。这是互相钦慕而心里猜疑的人常做的事情。他们对彼此都保有秘密,尤其是王坚,每每谈至他的妻儿,便顾左右而言他。
四月十五日以后,雨点渐渐变得稀疏而细小,太阳也开始出现在灰白的天幕。这半是雨天半是晴的奇观,引得众人走出房舍。王坚对荀一勉说,“我活了六十年,在重庆也有十年了,从没见过这等景象,只怕此生再也不会看到了。”
“这不算什么,”一勉道,“当年我们在云顶山做哨探,从山麓到峰顶,晴变雨,雨变晴,往复变化十几次。”
“云顶山,”王坚一时间变了脸色,“你去过云顶山?”
“那是八年前的事了,鞑子眼看就要攻下云顶山,我带人骑马登顶,探查情势。那时有上万人在云顶山避难,争夺几百匹马。体弱的人被撇下,强壮的便夺马而去。”
“你如何逃出的?”
“我没有逃,”荀一勉道,“我装成汪德臣部下的汉军,跟着他们去攻打泸州,半途借机北归剑门。”
王坚长叹一声,说道,“这真是,真是个玩笑。你是前去作战,竟能全身而退;有人在那里避难,反遭遇难。”
王坚终于将儿子的事情,全告诉了我们。
他的独子,名讳王彦,字子规——这正是子规堂名字的由来。八年前,王彦正在成都求学,为躲避围城的蒙古军,和上万难民躲进了云顶山的要塞。云顶山被攻破时,王坚派遣的秦开山正率领援军赶来。逃出的人告诉他,王公子文雅柔弱,坐骑被人抢夺,没能逃出来。
王坚说道,“若是他不是一心求取功名,若是我教他骑射打斗,他便能逃出来,今天还能与你相见;我们三人可以溯江而上,纵马秦川。”
他看着荀一勉的眉眼,那和王彦的相似。若是王彦还活着,也与荀一勉现在年龄一般大。他动容地说,“你父母被害,我独子早亡,今天我们同聚在此,若你愿意认我为义父,那便可以弥补这失去的苦,你不再是孤儿,我也不会无嗣。”
荀一勉跪在地上,称王坚为父。
四月二十二日的深夜,雨已经停了。一声巨响震得屋瓦颤动,仿佛是山崩地裂。所有将领们都被唤到镇西门,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对面的西堡。
荀一勉的警告变成了现实,蒙古人挖了两百步的地道,在西堡下埋了火药,炸陷了土墙。钓鱼城的犄角,就这样丢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