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义努力回忆父亲,像是从快要用光的牙膏管里挤出最后一丁点牙膏。三岁的阿义似睡似醒将下巴搭在父亲肩膀上的感觉新鲜如初,隐藏在父亲耳后发际下的黑痣一闪一闪的跳动着,孩子柔软的气息濡湿了父亲脖颈的皮肤又被反射回来,成了一种混杂着父亲汗味的温暖。那是一段很长很长的夜路,阿义一直趴在父亲的肩膀上从一个村庄到达另外一个村庄。
“爸爸,你看那是什么?”阿义指着远处的一团蓝色鬼火问道。
“那是一大群萤火虫。”
阿义见过单只的萤火虫,但没见这样一大团萤火虫。
“它们真亮,它们为什么要聚成一大团?”
“因为夜太黑,它们要聚到一起,才能把整个田野照亮。”
“我们去追它们好不好。那里有一大团。”
“好,儿子抓稳啦,我们去追萤火虫咯。”
父亲背着阿义在田野上追逐着蓝色磷火。那冷冰冰的火焰怕人似的,行人追赶它后退,行人停下它停下,不让靠近又舍不得离去。不知不觉阿义在父亲的肩膀上睡着了。
那个追逐磷火的夜晚以后,阿义关于父亲的记忆中断了,父亲以后的形象以及故事是被那些闲言碎语、街谈巷议的言论所具体的,那些难辨真假的细节谜一样。
一个时代聪明的农民,为人谦虚但又从勤勤恳恳种田的呆板农民形象中跳脱出来,他会看书看报,总是伺机等待着从时代变革中慌乱跑出的机遇。后来娶了漂亮的外省人,男的有才,女的有貌,这件事在小镇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这样的一对夫妻只要耐心经营几年,大概也会成为时下典型的幸福家庭。
阿义出生后,父亲把家里的田地租了出去,买了一辆二手农用车,贩卖起蔬菜。每天凌晨父亲就得起早把菜农采摘好新鲜果蔬装车,天不亮送到城里大宗蔬菜批发市场,卖给蔬菜批发商。慢慢入了行,有了自己的生意经,也才发现这个行业里的门道。蔬菜以很低的成本价从菜农那里收购来,经过批发商,零售商的几层转手,蔬菜成了“高贵”的样子,奇货可居的时候,菜农还能赚回本钱,滞销的时候,那成片成片烂在田地里的蔬菜竟成为一场暴殄天物的灾难。
父亲知道自己只是整个供应链最末端的一环,所以决定单干,直接将蔬菜送到饭店去,有了老客户,生意也就好做了。老人经常说,旧社会,打铁的、磨豆腐的、赶马车的是最辛苦的三种营生。因为都是起早贪黑的生活,所以辛苦。贩卖蔬菜的生意很辛苦,却也收入丰厚,没几年家里就偿清了买车的贷款,装修了老房子。
有一年父亲在一次送货后失踪。一个星期后县公安局通知家里,许利民在一场车祸中当场撞死一名骑摩托车的男子,驾车逃逸,一个星期后被警方拘捕。
根据刑法第133条的规定,对交通肇事罪规定的三个不同的刑级:
犯交通肇事罪的,处3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交通运输肇事后逃逸或者有其他特别恶劣情节的,处3年以上7年以下有期徒刑;因逃逸致人死亡的,处7年以上有期徒刑。
阿义的父亲被判了7年。死者是一名夜半聚友酒后驾车纨绔子弟,某局长的侄子、某公务员的儿子。他死前肯定还沉醉在酒精带来的漂浮感中,而父亲却是无形权势笼罩下沉默的农民,他的聪明不知道为什么不见了,他连法律条文中对他有利的那一点也无法据理力争,只有沉默。因为这件事,阿义从小就学会了像律师一样暗暗的推理事件前后因果的合理性,尽管他无法宣判父亲也是个受害者。
加上家里多年的积蓄、亲戚朋友的借债和变卖的部分房产,阿义一家算是偿清了这次车祸的赔偿金。阿义一家从装修了的新屋搬进老屋子。一个小康家庭被突来车祸击垮,母亲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不久带着阿义的妹妹离开,此后再也没有了音讯。
对阿义来说,这个女人的面容和气息已经是一件被遗忘的礼物,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只是偶尔从别的小孩身上感到失落。他有时想假如再多和父母相处一段时间,恐怕他也会像在梦魇哭泣的孩子,睁不开眼,哭喊着抓不到爸爸妈妈的手,直到拼命睁开眼,发觉爸爸妈妈正睡在身旁,才又安然幸福地睡着。他有时候会庆幸这样的“不幸”,这件还未收到就遗失了的礼物,他从不知道有多珍重,也就不知道有多遗憾。
阿义搬进老屋后,和爷爷住在一起。爷爷是远征军老兵,上过私塾,念过《幼学琼林》、《增广贤文》,读过中学,知道物理、化学。43年,老爷子的父母在昆明被日军飞机炸死,断了经济来源,学是上不了,怀着国恨家仇,他和堂哥参了军。入伍后编入新30师[1],前往印度朗姆加集训,堂哥编入第二十集团军,驻守保山。战争胜利后,堂哥去了台湾,老爷子回到老家,进了乡镇农机铸造厂。
现在已经没有一代人在经历死亡、饥饿、人祸之后,还有老爷子这代人面对苦难的勇气和智慧了。即便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老太爷也只是轻微诟病阿义父亲不守农民的本分,整个人都钻到钱眼里去了。其次就是驾车逃离这件事了,那是逃兵的做法,战时就得枪毙。
老爷子一年四季起得很早,清扫院子和堂屋,每天早餐就喝一碗新煮出来的米汁,晚上照看牛羊鸡鸭入圈。他把农历的节令记得非常清楚,不忘提醒后辈该播种了,该打稗子了,就像一位退位却依然操心政事的老皇帝。
只是他已经太老了,抱不动好动的孙子。他只能攥着阿义婴儿肥的小手,爬上咚咚作响的木楼梯。
老爷子的屋里飘着一股随季节、天气变化的药草味。老爷子不喜欢西医,药橱里只放着青霉素和头疼粉,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要进山鼓捣一些草药,然后像个炼丹术士拿着小铜称斤斤计较,有时候他从新酿的药酒里打出一小盅,抿一抿,入了味脸上的皱纹就舒展开来,不然就像孩子一样嚷着“不好不好”。
小药橱上面放着一个枣红色精致相框,黑白相片里的年轻人穿着热带卡其作训服,手握加兰德步枪,双眼炯炯地盯着远方。这张引人入胜的照片由于年代久远已近分辨不出人物所处的环境了,隐约像密林深处一块被阳光照射的阵地。这张照片被美国随军记者抓拍到,在多年以后的老兵聚会上送给了老爷子。老爷子根本记不得相片上自己所处的时间地点了。那时候年轻的爷爷和父亲很像,在战斗的间歇,他疲惫地立在战壕里,却警惕地握着手中的枪。
小药橱上方的墙壁上挂了一幅《毛泽东同志、周恩来同志、刘少奇同志、朱德同志在一起》宣传画,大大的画纸把变黑的木质壁板遮住了。老爷子把阿义放在膝上,有时候从小抽屉里摸出一块芝麻糖或者高粱饴,阿义便会高兴起来。
有一年村长陪同着某领导来看望老爷子,领导一丝不苟的白衬衫、一尘不染的黑皮鞋再加上一成不变的开场白:“许老先生,我代表党和国家来看望你了,国家不会忘记你对抗日战争所做出的贡献,这是我们的一点点心意,请你收下。”
说完递上一个牛皮纸小信封,老爷子坐在往常的竹椅里,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
“你说哪样?听不清,再说一遍。”
领导又重复了一遍,老爷子露出一丝紧张的神色。
“谢谢党和国家。我以前都交代过了,我堂兄去了台湾,和我没关系。”
“老先生,你不用担心了。你现在是老英雄。有什么问题你可以向我们放映嘛。”
“只求政府不要没收我家老房子,不要铲我家的祖坟。”
领导不知如何答复怏怏走了。
阿义不知是太爷故意装出狡黠的老态表达对文革时没收的老房子和被平了祖坟的怨怼,还是太爷真的怕了。从前这支军队和这批老兵,运气好的隐姓埋名被遗忘了,不幸的湮没在各种运动中。很多年以后,这群受到了巨大伤害的人反过来要感谢这些不计前嫌的恩惠。
注释
[1]缅甸作战失利后,中国远征军一部退入英属印度。在中国战区参谋长史迪威的指导下,在朗姆加训练营受训并进行整编,并于1943年8月改编为中国驻印军,利用美援物资配备全副美式装备。国内军政部从1942年8月开始给驻印军提供补充兵,全部精选体格强壮、有文化的青年,利用驼峰航线回程飞机空运到美军汀江空军基地,再车运到雷多。所以后来驻印军内学生兵的比例相当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