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是在行政官到任的第五天来到我的窗口下,并迅速征服了我的心。他不定时地到来,有时趁着夜色顺着我的头发爬上阁楼,有时会在傍晚变成一只金丝鸟,在我的手中一边嬉戏一边倾听着两个姐姐和我的聊天。唯一的麻烦事是他身上有种奇怪的气味,毛糙,有点辛辣,不动声色的呛鼻,但不让人窒息,因还夹带着点香与娇俏,就使人情愿地接受了——直到后来我发现这种气味在整个夏天覆盖了校园的角角落落,也知道了散发这种气味的植物叫女贞,它们生性腼腆又酷爱热闹,开花如同聚会——为了掩饰这种气味,我在窗台上养了好几盆气味浓重的植物:夜来香、茉莉、白兰,并挂上大蒜、榴莲,伪称是我的新爱好。
但继母敏锐而狡诈,她频繁地上我的阁楼以突击检查我在做什么,一次她站在窗台前仔细观察了我种植的美丽植物,又不经意地翻阅了几页我放在窗台上的书,傍晚金丝鸟飞来,刚站立到书上就尖锐地叫了一声并立刻飞走。我把书拿到灯下仔细查找,看到一截细细的针和一行更细的血迹。从那天起我的情人没有再来,也许是受了重伤,也许是怀疑我和继母串通了来害他。我对继母含仇带怨,如此僵持到行政官的家庭到访。
这是行政官来到之后的第三个月的某一天——我的情人已经两个星期没有来了——在听说了继母的事迹后,他认为值得向全社区的人推广这种锲而不舍持之以恒的生活精神。在决定为她颁发奖章的同时,他准备亲自到这个不完整的家庭来做客,以此表示他的诚挚与尊敬。我的姐姐们悉心打扮却神情紧张,结果影响了她们在他面前的表现,事实上——她们后来向我抱怨——行政官在其他官员的陪同下来到我家门口,接受了两个姐姐的屈膝礼并回以同样庄重的问候礼,她们发现他的脚有些跛,但也许这是她们的错觉,毫无疑问她们太激动太专注容易产生错觉。行政官没做过多停留,他为继母进行了授奖,在其他人聊天喝酒——她们举办了一个小型的酒会——的时候,他礼貌地敦请继母带领他参观她闻名遐迩的工作室。“他竟然对我们的母亲比对我们还感兴趣!”两个姐姐说。当他再次出现在客厅时,两个姐姐发现他的脸色苍白,暗自担心他是否被工作室里的有毒气体损伤了呼吸器官。他并没再多逗留,率领众多官员对继母进行了彬彬有礼的告辞,在走到门口的时候,继母忽然说,我还有一个女儿在阁楼里,您要不要见见她,我让她下来。
那之后的事情我在报纸上看到了更详细更耸人听闻的报道,行政官的脸色铁青,嘴角却浮现一丝微笑,诸多人等猜测并解释那个微笑的含义——惊讶、鄙夷、慌乱、镇定、沉思、美好、冷酷、迟疑——如此众多的猜疑,每个都可以获得合理的存在,以致人们最后忘记了他是否微笑过。半个月后行政官调离集市,去了更需要他的地方。一直到很多年之后,提起他,人们还是一边摇头一边叹息,脸上流露出佩服与惊讶的神色。在他走后,谣言再一次席卷了集市,人们纷纷议论他那不可知的诡异的海盗血统,他对于宝藏与权势的冷酷又狂热的渴求,他的奇怪的收藏癖包括残碎的古代瓷片、珠宝、报纸社论以及各类少女的情感与每段情感的哀伤的纪念品。
我很镇定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喧闹与平息。这是一场自以为是的战争,谁坚持到最后都得付出坚忍的代价。哭得不漂亮令我忌讳,像幼小的兽对着初次的受伤,灼热的痛感通宵不散。最初袭击它的不是因由受伤而来的痛感,而是夹带着冷静与自嘲的惊异:我怎么会受伤?原来我也会受伤!并因为正视到这个事实而感到羞愧与委屈。从此生命如完美躯体上的这个伤口,渐渐溃烂又愈合,渐渐增多,渐渐习惯,渐渐生命破裂成碎片,每一个碎片都轻盈芬芳,无规则形状,带着被灼伤的痕迹,开出一朵朵花,每朵花都沾染灼热的痛感经久不息历久弥香。
痛着痛着就忘了。
行政官走后,继母把我的头发扯过来剪掉,卖了一大笔钱。她用这笔钱送我去上学,“无所事事是一种生活的恶习,它只会滋生懒惰、颓废和矫情的自怜自伤。你必须改正。”时隔三年后我再次拿起书本,发现还能接上去,一个个字自己往我脑子里蹦,像在一个大大的超市里,清楚地看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愈发心明眼亮得可怕,好像一直没停止学习。我很高兴,接受教育是令人开心的事是安身立命的本钱,作为一个职业女巫或者业余女巫是养活不了自己的。于是我收拾了行装,准备外出求学。临上路前,继母问我,过往的事都忘了吗,我回想了一下,点头确认:都忘了。继母说那好你走吧。我带上卖头发的钱兴高采烈地朝着广大天地出发,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混乱,我认真读书安心生活,按部就班层层打怪升级,至今在学校厮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