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我记不起确切情景。长武正坐在玩具木马上,事情就发生了,他骑着木马飞起来,穿过窗户——这稍微费了他一点功夫,几日来宿舍里藤蔓攀爬得到处都是,还没有来得及清除,一任它们肆无忌惮地快乐生长,窗框上绕满了粗实的藤枝,触须努力伸展像渴望的灵魂,大朵美丽肥硕的花开了两天,完全没有显露出可萎败的迹象——飘到阳台前,轻轻转了一个圈,如同试车一般测试木马的性能,然后戏剧性地朝我摆摆手(这个姿势轻逸明快梦幻如夏加尔的画),同时面目苍白。但也许这也是幻觉,在我给调查小组组长尽力、详细地解释后,他没有瞠目结舌(组长具有宠辱不惊镇定自如的品质,什么都吓不倒他),说:这是幻觉。我判断不出他的语气对我给出的解释是疑问还是定性,但品学兼优、沉稳可靠的长武同学从我的宿舍消失是一个不争事实。
关于这件事的回忆纷乱杂陈,我的脑子轰轰作响,而回忆不清的真正原因是彼时彼地我正“沉溺于自己的小情小绪”——调查组长义正词严地指出这个事实——其中包括:刚从男友身边跑开的三分愤怒,男友没有即时追赶的三分羞忿,在奔跑的路上瞥见导师的两分惊慌以及对疯子冲我喊叫的一分惊诧一分不管不顾。
也许应该从头追溯,这看起来道路迢迢远且阻。我没有记住那个人,可我记住了他的话。他说所有人的记忆都极其庞杂,要记住所有是不可能的任务,就像四季嬗变,许多事情无法阻止,比如忘却。一个人的年华老去就是新的记忆覆盖旧的记忆的过程。时间是行为艺术家,有时艳若桃李有时冷若冰霜。
我担心在此过程中由于自己不可避免的差错导致的虚构——它是这个世界最迷人的行为和过程。我之所以喜欢某些小说,是因为它们在这个过程中显示出的巨大力量;我之所以喜欢某些创作者,是因为他们对这一行为的富有创造性或力量强大的完成——也许是杞人忧天。童话是虚构,小说是虚构,记忆是虚构,一切场景重现是虚构。好的虚构稳准狠,像小李飞刀永远在雕刻的手或是傅红雪咳在雪地上的血,如此杀气腾腾又含蓄悲苦。即使如此,仍有种种被限制性,做一个旁观者有时是迫不得已的选择,抱怨、愤恨、幸福统统是一己感受,与上帝设的局无关。在这个不可逾越的范围之下,我们都是局外人。他说要健康活泼,不要自怨自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