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过年(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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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986年的冬天格外寒冷,镇上的居民即使是在白天,也常常躲在屋里,很少出门。他们在堂屋中间的地上摆着一只黑漆漆的火盆,火盆底部放着几块通红的煤球——那是他们在秋天里亲手捏的,煤球上方搁着几根粗壮的木柴,木柴和煤球正努力地燃烧着,散发出暖烘烘的热量,使人舒服极了。一家人就围坐在这只温暖的火盆四周,烤火,聊天,说说笑笑。有时候,他们还会从水缸里捞出几块白玉一般的糍粑,把火钳张开一个微小的角度,架在火盆上,再把糍粑小心翼翼地放在火钳上,让下面的火烘烤着,不时地翻转到另外一面,等两面都烤得又黄又脆就可以吃了。

农历二十九是今年的最后一天。老刘像往常一样,悠闲地坐在火盆旁边,两只手灵活地织着一件婴儿毛衣,嘴里轻声哼唱着革命时代的老歌曲。她的大女儿大姮七岁,乖巧安静地坐在小板凳上看电视,电视里播的是1983版的《射雕英雄传》。老桂把两岁的小女儿小姮放在他的膝盖上,并用手搂着抱在怀里,他也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画面。那时候镇上只有寥寥可数的几户人家家里有电视机,基本上都是当官的——乡下人喜欢这样称呼他们,就像在城建办当主任的老桂和在供销社当书记的老刘一家。

老刘身怀六甲,挺着大肚子,肚皮像颗圆滚滚的大冬瓜。她的预产期已经过去十来天了,却还没有任何动静,因此随时都有可能生产。不过幸好她家离镇卫生院很近,只要十分钟老桂就能把她安全地送到手术室。这是老刘的第三胎了,按照计划生育的规定——尤其老刘和老桂都是国家干部,他们是不应该再生的,计生委的人每天都往她家里跑,在她家呆上好几个小时,苦口婆心地跟他们俩说明利害关系,劝她把胎打掉,如果不那样做,他们都会被“双开”,他们的远大前程就会毁于一旦。后来那些人见她执意不肯,肚子也越来越大,去她家的次数就渐渐少了。那时候刚实行计划生育政策,本地民风又很淳朴,所以很少见强制打胎或引产的事件发生。只不过重男轻女的传统思想在乡下人的头脑里还是非常之顽固,如果一个女人没有生过儿子,她就没有尽到做女人、妻子和儿媳妇的职责——一个女人的职责就是为男人家生一个男孩、为男人家传宗接代,如果一个男人没有儿子,那就是他的鸡巴有问题——“科学”上解释生儿生女是男人而不是女人决定的。更何况,老桂的二弟已经接连生了三个儿子,都是带把的,而他却只有两个赔钱的女儿,这对他——作为整个家族的长子——来说,无论他的官职多高,家里多有钱,都是一件极没面子、很没光彩的事情。但值得庆幸的是,老刘和老桂偷偷摸摸地跑到省城一家权威医院做了B超鉴定,得到的结论是:90%是男孩。这让他们着实兴奋了很长时间,也更坚定他们要把孩子生下来的决心。

大姮坐在小板凳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电视,突然她尖叫了一句:“呀,鬼啊!”这声尖叫把她妈妈吓得心里一惊,忙停下手中的活儿,抬头看发生什么事了。老桂却在一旁哈哈大笑起来说:“是梅超风。”原来电视里面一个老女人,蓬头垢面,颧骨嶙峋,一头灰发,一身黑衣,一脸狰狞从一个黑黝黝的山洞里飞将出来,把大姮吓了一跳。这时候老刘感到下身一阵剧痛,忙用手捂住,表情痛苦地说:“哎呀,肚子痛!”老桂赶紧把小姮往地上一放,站起来扶着老刘的肩膀,急切地问:“是不是要生了?!”老刘喘着气说:“应该是的,快送我去医院!”老桂急急忙忙跑到隔壁去借板车——乡下常见的一种长条较窄的可以躺下一个人的有两个轮子的运货车,取了几床被单,然后和邻居一起匆匆把老刘送到了卫生院,顺路喊上了他的两个亲戚——他二弟和她四弟。两个女儿托邻居照顾。医院里没人,老桂就差他小舅子赶紧去把接生婆找来。小舅子走后,老桂对他二弟说:“快回村里,把咱爹接过来。”

生产过程并不是很顺利,因为孩子先出来的部分是脚,而后面的手容易卡在盆骨下口处,造成接生困难。不过接生婆身经百战,经验丰富,什么样的情况都遇到过,而且老刘也有过两次生产经历,经过一番费力折腾,在下午三点钟的时候,孩子终于安全诞生了。剪断脐带,抹除孩子身上的脏物,接生婆来回拍了两下孩子的小脸,孩子就大声哭了出来,“哇哇……”。听到孩子的哭声,老桂心里的石头落下了一半。护士出来告诉他:“是个儿子!恭喜你!”此时老桂心里的石头才完全落了地,他大吐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眼眶一阵湿润,眼前一片模糊,因为过于激动,脸部和身体也颤抖起来。他说不出话来,一把坐在凳子上,低下头,用手捂着眼睛,开始哽咽起来。

没多久老家的各路亲戚从乡下陆陆续续赶到镇上,叔爷妯娌男女老少都围在产房外面,现场气氛十分热闹。爷爷知道生了一个大胖儿子,笑得嘴都合不拢,老树皮一样的脸上绽放出一朵朵灿烂的花儿。大家都说,今天真是双喜临门,大年三十生了一个儿子,简直太圆满了。老桂乐呵呵地跟大家说着客套话,领着他们一齐去看小孩子和老刘。孩子有六斤多,白白胖胖,长得相当可爱,因为太小还看不出来像爸爸还是像妈妈,可是大家都说像妈妈。老桂的小舅子也早就跑回乡下去,把这个大喜讯告诉老刘的父母了,他们听说女儿生了一个儿子,都开心得不住笑,外公傻笑着反复地说:“生了个儿子,哈哈,生了个儿子!”之后他们也一起动身去镇上看女儿和外孙,趁天黑之前再赶回来。

1986年是虎年,因此这个小男孩就有一个小名,叫做“小虎”。而遵照家族取名的规矩,在辈分上他是“江”字派,所以他还有一个学名,叫做“江安”,好听、好记又好写。江安的爸妈因为生他,受到了严重的处分,双双被开除了党籍和公职。很多年后,江安在家里的一个旧柜子底部翻出了那封信封上盖有“绝密”公章的信,信里面就有当时县里下发的老桂老刘因为超生被“双开”的公文。他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心里有一股莫名的感动。尽管如此,可喜的是,两年之后老桂官复原职,还在城建办当主任,负责整个镇子上的房屋规划、水利建设之类的事务。而老刘虽然被撤职了,但是因为她之前的人际关系,她在供销社租了一间门面,开起了杂货和食品商店——江安还记得小时候经常从橱柜里偷糖吃,所以那个时期他们家的生活也不算拮据。再后来生活更好了,他们还盖了自己的房子,一栋三层的面积很大的楼房,江安就在那里长大,度过了美好难忘的童年和少年时代。

毫无疑问,老刘和老桂对这个幺儿子疼爱有加,比对他两个姐姐要喜欢得多,毕竟最后给他们养老送终的是儿子,而不是女儿。江安和他二姐年龄差得不多,经常会在一起玩着,忽然因为某件事情吵起架了,吵着吵着就打起来,弄得家里鸡飞狗跳,两个人脸上都是一道道抓痕,地上散落着无数揪掉的头发。妈妈受不了他们哭闹,就吼江安的二姐,说她是姐姐,应该让着弟弟。小姮打不过弟弟,哭得更凶了,说她妈妈偏心,就知道护着弟弟。江安气呼呼地站在一侧,咬牙切齿。不过江安也经常因为不听话,比如跑出去玩水,或者在家里玩火,而被老桂和老刘狠狠地教训。有一次,他看电视不吃饭,老桂取下一根细竹条狠抽他的小腿,打得他连蹦带跳,哇哇大哭,可他就是不认错,腿上留下一条条红色的血痕。还有一次,在一个漆黑的晚上,他跟老刘吵架吵得不可开交,老刘准备打他,他一赌气跳到河里,把老刘吓坏了,幸好他从小会游泳,不然就淹死了。江安长大以后常想,他这种性格,倔强、固执、任性和不服管教,就是在那时候形成的。不过他还没有意识到,另外一种性格也在那时候默默形成,驻扎在他的骨子里,那就是懦弱,只有等他碰到重大挫折,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时,它才会凸显出来。

1992年的秋天,爸妈把江安送进了学校,开始了他那漫长的读书生涯。老桂和老刘曾经都是镇上响当当的人物,有文化,又当过官,家里条件又好,是很多人羡慕和佩服的对象。老刘虽然不当官了,但是别人在路上看到她,都会非常恭敬喊她一声“刘书记”——江安儿时常以此为自豪。她的店面也越开越大,不仅卖杂货和食品烟酒,还卖水泥石灰砖瓦猪饲料,在小镇上也算是比较赚钱的生意,当然也比较辛苦,而正是因为刘书记吃得了苦,坚韧不拔,她才为别人所敬佩。老桂和老刘也希望他们的儿子为他们争得更多的荣光,在学校里学习成绩要出类拔萃名列前茅,高考时能考上一所有名的大学,使他们脸上有光彩。送他去学校的前一天晚上,老刘摸着江安的头,满怀期望地对他说:“小虎,在学校要好好学习,听老师的话,以后考上一所好大学,去北京和上海工作,把爸爸妈妈也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