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困兽高歌(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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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胡湖一言不发,坐在楼梯上听着我的独白,静默如雕塑。直到确信我说完了,他才缓缓说道:“所以第二天你宣布退出乐队?”

我点点头,“不错。”

他站起来,叹了口气,“你跟谢蔷的事我也略有耳闻,我当她只是个普通姑娘,没想到你把她看得那么重,我还以为你早就忘了她,谁知道……”

我打断他,呆坐在原地,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埋在心里不代表忘了。”

胡湖走到我面前,一脸严肃地说:“现在麒麟死了。你俩再有什么恩怨也该一笔勾销了吧?”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双手插在兜里,像是等待我下什么决心。我瞥了眼麒麟的尸体,沉默片刻又叹了口气,点点头。

“那咱们现在该干正事了。”他一把给我拽了起来,走到东首音响和电视柜前,敲了敲空无一物的大理石电视柜,“过来,帮我把这东西搬出来。”我疑惑地望着他,问你这是要干什么。他弯下腰,想找个好下手的地方,“你不是想知道麒麟为什么是植物学家么,马上你就知道了。快过来帮忙!”说着咬牙使劲,开始向外拉动大理石柜。我虽然感到莫名其妙,可还是走到他跟前,同他一起拉动那笨重的大理石电视柜。直到电视柜完全脱离原地,我才看清,那里有一条通向地下的暗道。

我目瞪口呆,搞不清这是什么情况,想问胡湖,却见他已经探身走了进去。我紧随其后,发现这暗道不光陡峭,而且十分窄小,必须弓着身子,双手扶住墙壁,小心翼翼地迈出脚步。稍不留神就会直接从楼梯上滚下去。我探出头,朝胡湖身前望了望,只见暗道尽头光线明亮,这才稍觉放心。

不一会儿,我跟着胡湖走出暗道,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偌大的温室。温室里闷热潮湿,但光线明亮,一排排我叫不上名字的植物被整齐地种植在地上,或高或矮,大小不一。胡湖回头看了我两眼,解释道:“麒麟不光抽大麻,还是个种植大麻的专家。整个温室里一千多株、六十多种大麻,全是他亲手栽培的。你说他还不算是个植物学家?”

我如遭雷击,凝望着面前的壮丽景象,不禁问道:“你们俩之间到底有多少秘密?”

胡湖冷笑一声,反问道:“你们俩之间到底有多少秘密?”

我回头看了他两眼,“他到底是什么人?”

“还没见他时我就跟你说了,他的身份是画家、诗人、摇滚乐手和植物学家。”

我走上前去,一边听着胡湖说话一边近距离观察那些植物。它们安然地活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温室里,迷人而又可爱。我边走边看,直至走到温室的另一头,胡湖的声音远远地从背后传来:“今天叫你过来就是要你帮我处理掉这些东西。”

“处理掉?”我没太明白他的意思。

“麒麟虽然没有时常联系的家人,但他好歹也算半个名人,很快会有人发现他的尸体。咱们必须在警察或是其他人发现这里之前把这些东西处理掉。如果被别人发现了,咱们的麻烦就大了。”

我转过头,发现角落里有一张办公桌,桌上摆着一个本子、几只笔,还有其他几样乱七八糟的办公用品。走过去拿起本子翻看,发现里面尽是些有关种植大麻的笔记。我边看边问胡湖:“这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我看你脑子真是被麻秆烧傻了。”胡湖走过来,“如果人们知道万兽之王其中一位乐手是种大麻的,那他们会对你我怎么想?这不是瘾君子的恶习,这是犯罪!你想想,如果让高洪烈知道你这两年玩的乐队里有个乐手是种大麻的,他会怎样?”

这时我停了下来。不是因为胡湖的话吓到了我,也不是忽然想到高洪烈会如何如何——而是从那本子里翻出了一份医学报告单。那是一份检测HIV病毒的医学报告,其结果鉴定为阳性[1]。我越过大段看不懂的医学数据,翻回整份报告的最开头,只见姓名栏的后面写着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齐霖

我把报告递给胡湖,他接过去,面无表情地看了两眼,随后又递还给我,斩钉截铁地说道:“这就是麒麟。”我手里攥着报告单,把本子扔在桌上,想起和麒麟鬼混的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顿时悔恨到了极点。胡湖看了我两眼,表情依旧严肃,“你最好去检查一下。”

听到这话,我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把报告单揣进兜里说,我有点事情必须先走一步。说罢发疯似的跑出温室,也不管胡湖在后面喊些什么,就急速地奔出了麒麟的房子。

——我必须去找谢蔷。

出门拦了辆出租车,直奔谢蔷上班的公司,我一路上像个神经质的病人一样不停地给她打电话,连司机也用惊疑的目光看着我。其实这半年来我还断断续续地和她保持着短信上的联系,只是再没见过面,短信里也只是些不疼不痒的玩笑话,一旦谈及感情,她要么嘻嘻哈哈地岔开话题,要么干脆不回。然而自从得知她与麒麟有染,我就再也没联系过她。

到了谢蔷公司楼下,我见她还不接电话,便下了车,给她发短信:我在你们公司楼下,有急事,楼梯间等你。按下发送键后,直奔写字楼的楼梯间,坐在那里一边抽烟一边等着她。我告诉自己她可能在忙什么别的事情,也许是开会或是其他什么工作上的事,可还是越发地烦躁,不断在空无一人的楼梯间来回踱步,把烟头扔得满地都是。

半个小时后,谢蔷终于出现在我面前。她穿着一身制服,脚下踩着高跟鞋,头发也染回了黑色,像个职业女白领。我见到她时愣了一下,感到面前的人无比陌生。

谢蔷眉头微蹙,抱怨道:“高歌你有什么事就不能等我下班再说吗?你知不知道我开会偷溜出来别的同事都怎么看我?”

我有点生气,掐灭了手里的烟,盯着她说:“我问你,你跟麒麟上床了没有?”

“什么?”她似乎感到莫名其妙,“你疯了吧?”

“我是疯了,可我就想知道你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么对我,又为什么……”我抑制着自己哽咽的声音,伸出双手,手掌使劲按在眼睛上,用尽全力阻止泪水滑落下来。

“什么为什么?高歌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说有急事就是要跟我说这个?”她满脸漠然,站在那里不耐烦地看着我。

“我问你,我送你的项链哪去了?”

她叹了口气,似乎知道事情已无法挽回,“不错,我是跟麒麟发生过关系。可是你呢?你有资格说我吗?好好想想你这半年都干了些什么!”

听到这话,我先前的烦躁立刻凝聚成了愤怒和绝望,霎时胸腔里的热血不断上涌,“我要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你酗酒、吸毒、****也都是因为我?成熟点,别那么幼稚行吗?你看看你自己变成了什么样子!”

“要不是因为你我早退出了!”我听见自己怒吼着,喘着粗气,像一头失控的野兽。

谢蔷沉静下来,冷冷地说道:“高歌你听清楚,咱们……”她说到这儿停了一下,“咱们只是朋友。我的事我会管好,跟你没有关系。我也希望你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麒麟是什么人我很清楚,我会跟他说……”

“麒麟死了!”

“什么?”她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吓了一跳,“高歌你把话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原来你还不是像麒麟一样什么都不在乎。”我看着她,想摆出一副冷笑的表情,却感到胸口隐隐作痛。

“你快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不是跟我没有关系么?那你看看这个,”我从兜里掏出那份HIV检测报告丢给谢蔷,“跟它有没有关系。”

随后就看见她满脸的疑惑变为了惊恐。

那天下午,我和谢蔷一起去医院做HIV检测。路上她告诉了我一切。她告诉我,其实她很早就认识了麒麟,比认识我要早得多。那时候她还是名高中生,唯一的梦想就是将来能站在舞台上唱歌,可她家里既不支持这种沉重而荒诞的梦想,也没钱供她去读艺校,她只能不断地去看演出,幻想自己有一天也能像他们一样站在台上,欢乐而自豪地唱着歌。就在那时她认识了麒麟,这个男人让她以最大限度触摸到了自己的梦想。他先是领着她参加各种演出、聚会,把她介绍给摇滚圈里的各路名人,随后又邀她加入自己组建的迷幻乐队,四处巡演。开始的时候,她感到兴奋而满足,以为自己终于实现了昔日的梦想,可到了后来,她越发觉得事情不太对劲。先是乐队的成员,以麒麟为首,无一不过着混乱颓废的生活;而后又发现自己在队里的角色实在无足轻重,可以随时替换,甚至可有可无。她开始厌倦这种生活,于是向麒麟提出要退队。麒麟没直接答应她,而是直接解散了乐队。她有点感动,于是依旧跟随着麒麟,欣赏着他卓绝的才华,同时也默默忍受着他的诸多恶习。渐渐地,她开始迷失自我,无所适从,甚至自己都无法扮演自己生活的主角。这时她又认识了我,不知为什么,我的出现让她有些莫名的悸动。似乎她需要一个简单的人,只为让她在混乱的时候能够好好休息,能够拥有一些简单的快乐。在这期间,她曾多次试图离开麒麟,可始终无法下定决心,每次总是不由自主地回到他身边,如同被施了某种魔法。她痛恨自己的懦弱,却逐渐发现自己对我有了某种更为复杂的感情,而我却单纯地喜欢上了她。麒麟敏锐地察觉到了我俩之间的关系,他告诉她说,如果高歌真的爱上了你,他早晚会知道咱们两个的关系,那么不光这个乐队完了,就连高歌也会沉入谷底。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爱我,但她知道麒麟说的没错,于是咬牙和我断绝了关系,也减少了同麒麟的来往;淡出了我们的视线,也彻底逃出了摇滚圈。

我听着她平静的讲述,坐在一旁没有言语。我原以为自己会是这个故事的主角,谁知道最终却在整个故事里处于边缘性地存在。我本来想问她一个问题,可话到嘴边却是三言两语,极其简单地叙述了麒麟去世的经过。

她听完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HIV检测取样只需要短短十分钟,我和谢蔷坐在医院的走廊里却感觉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后来我听见医生叫我们俩的名字,于是站起来要去拿检测报告。谢蔷忽然从身背后紧紧搂住了我,我听见她说了什么,如同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声音美丽而动听。

[1]HIV检测结果为阳性指已感染艾滋病病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