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我在开往火车站的地铁上遇到了胖制片,他从一个商业中心上地铁,穿着一件黑色的工装棉衣,一条卡其色的工作裤,大口袋里好像鼓鼓囊囊地塞了很多东西。他向车厢里面走了走,在寻找座位。
我这才发现他的腿有些跛,不是新伤而是旧疾。之前见到他都是在金影公司,他整个人陷在宽大的老板椅里,透过烟雾缭绕的空气,眯着一双布满红血丝的双眼望着我们。
我向他招了招手,他看到了我,跛着右腿向我这边走过来。我努力装作没看见他跛的右腿,掩饰眼中的惊讶。
有阵子没见你了,今天没课啊?胖制片坐到我旁边的位置,在口袋里掏着什么。
今儿不是跨年吗,去北京找同学过元旦。逃了节课。
上学就是好啊,没有压力,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望着对面的车厢窗户叹了口气。
你现在也不挺好吗,干着自己喜欢的行业。
混口饭吃吧。他摆了摆手手,从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准备点烟。
地铁里不能抽烟。我制止了他。
哦,对对,不抽了不抽了。最近得忍忍,要不过几天回老家我妈得受不了了,她有哮喘。
哦,你老家哪里?
山东。胖制片把烟塞回口袋,慢吞吞地说。
巧了,我也是山东的,怎么听你口音天津味儿东北味北京味都有?
哎,出来混这么多年了,到处跑,说乱了。南方话我也会。胖制片跟我说,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他跟着剧组到处跑,那时候年轻,一包热血,爱折腾,几天几夜不合眼,作息饮食都不规律,特能作,总觉得年轻就应该什么都尝试一下,结果闹下一身病。有次在宁波高速上,突发脑溢血差点就挂了,还是某个当时的二线男星开车把他送到了医院。后来这些年,折腾不起了,做做制片和其他杂七杂八的事儿,接一些朋友介绍的活。
我问了问之前写过的偶像剧进行到哪里了,水平怎么样,符不符合他们的要求,饶了好几个圈子,最终还是没好意思张口问稿酬的事。出乎意料的是,胖制片还夸了夸我。
你写得比她们好点,有些想法,好好学吧,以后有机会再找你。胖制片略有思考地点了点头。
他点头的时候我注意到他棉衣里露出的毛衣领子有些松垮,像是手工编织的,大概穿了好几年的样子。
地铁到了一站停住了,又有些乘客进来了,他们抖了抖衣服上的雪,鼻头通红,大概外面下雪了。
外面应该下雪了,看样子降温了。胖制片吸了吸鼻头。
辛亏穿着我妈给我织得厚毛衣。我感叹了句。
呵,像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还穿妈妈织得毛衣,真难得。不过手工织得就是比机器织得暖和。我穿这件还是我前妻给织得。他很平静的说完,最后一句话也听不出什么感情色彩,但是我的直觉告诉我,他现在还是一个人,过得也许并不如意。
又到一站,地铁停下了,胖制片跟我告别,跛着走出了地铁。这是一个中转站,客流量很大,熙熙攘攘的人群急匆匆从他身边挤过去,他斜跨着一个土黄色的工装包,上面也有很多口袋,他努力迈着大步子在拥挤的人群中走着,但是涌动的人群像是一股巨大的洪流把他推得东倒西歪。
我不知道他浑身上下为什么有这么大口袋,大概是为了装下更多经历的故事,也可能是自己已经被生活压得超出负荷了,需要更多的地方来盛放。
到达鼓楼附近的青旅时,安安和田朗在一楼的公共区域玩纸牌,旁边还坐着一个男生。
陈梨你怎么才来,给你介绍一下啊,这个是师哥,沈大宁。跟我是老乡哈哈。
沈大宁师哥戴着遇到不同光线能变色的眼镜,抬起头看我时眼睛片变成了深墨色,但是仍旧能看到镜片后面笑眯眯的眼睛,他依靠在墙壁上,旁边的花架上有只猫正趴着睡觉,他一抬胳膊冲我打招呼,碰到了花架,猫被惊醒,浑身哆嗦,狂奔着颠到沈大宁师哥脑袋上,可惜没站稳,喵呜叫着扑腾着他的脸溜到了他的怀里。
哈哈哈,小师妹好啊。沈大宁师哥揉了揉被猫踩乱的头发,其实我想告诉他,他的眼镜框上还夹着一根猫毛。
喂,时间也差不多了,早些走吧。田朗看了看手机。
那我们就去看演唱会啦陈梨?老周也去。他直接在万事达等我们。好妹妹的演唱会可是开在万事达……
旁边的THINKPAD SPACE哦。安安的话还没说完,沈大宁笑嘻嘻地接了一句。
THINKPAD SPACE是万事达中心内的一个小馆,要想把演唱会开到五棵松里面,这支国内第一个由两个男人组成的女子原创民谣组合还得努力啊。
师哥你能不能闭嘴!安安白了沈大宁一眼。
你不跟我们一起去啊。田朗问我。
陈梨才不感兴趣,不过你放心,我会给你发现场录音的,保持手机畅通哦。安安一把搂住我的脖子兴奋地说。
你压我头发了。我挣扎着伸了伸脖子。
安安他们走后我打算在房间睡一觉,驱驱路上的寒气,养足精神晚上和他们继续玩。但是这家青旅的猫似乎得了狂躁症,一刻不停地围着我嗷呜嗷呜打转,踩着我的靴子噌噌两下爬到了大腿,大有蹬鼻子上脸之势,大概被师哥刚才的一晃吓得不轻。
我还是决定出去逛逛,一路溜达到了北锣鼓巷一家养着三四十只猫的咖啡馆,要了杯喝的缩在角落的沙发上,和旁边一只胖成一坨泥浆一样的肥猫一起打盹。
乔森在我发出短信后一小时左右到达猫小院,一进门他有些惊慌,显然被从他眼前沙发上一跃而过的一只虎斑猫吓到了,我冲他招了招手,他想要从狭窄的过道和拥挤的人群中挤过来,没想到一只猫正躺在地板上伸懒腰挡住了他的脚步,乔森索性领着猫的前爪把它抱到了桌子上。
速度很快啊,随叫随到。
他们那边正拍着个片,我就给帮帮忙,也没什么事儿,直接过来了。乔森抖了抖衣服上的雪说。
看看你干的好事儿!我敲了敲桌子,正在说话的功夫,刚才那只被乔森抱到桌子上的猫已经把头伸进了我的杯子里,正贪婪地吸着卡布奇诺。
这个它也喝?!乔森把猫从咖啡杯里拎出来,猫的白脸已经变成了咖啡色,胡须上还沾着咖啡,乔森抖了抖猫,猫甩了甩胡须上的咖啡渣渣,白了我们一眼傲娇地走掉了。
我再去买两杯吧,猫已经快把这杯喝光了。一会儿乔森端着一杯热奶一瓶可乐回来了,把热奶递给我的时候我看到他的右手大拇指整个变成了紫黑色。
手指怎么弄得?我指了指他的指甲盖。
哦,被摇臂砸得,他看了看手指平静地说。
这时,我注意到他的脸有些奇异的红色小疙瘩,还有一片正从脖子往脸上蔓延。我瞪大了眼睛盯着他的脸看。
看……看什么?我的脸怎么了?好像是有些痒。他伸手要去挠脸,刚才那只偷喝咖啡的猫正踩着他的肩膀攀上了高处的窗台。
别挠。我拦住了他,掏出小镜子给他看。
乔森看了看镜子里自己的脸,抬起头呆呆地对我说,过敏了,猫毛。
过敏这个东西来的突然又迅猛,几分钟的功夫乔森的脸已经红了一片,还略微有些肿,看上去像一个大番茄。我拉着乔森离开了咖啡馆,急匆匆跑出小胡同想要打车去医院,天空还零星飘着不大不小的雪,没想到马路上的人竟然这么多,汽车已经在路上堵成了一条长龙。
都是出来逛街跨年的,大概几个小时后的微博和朋友圈,又有这么一群人,发一张自己的自拍再添上一句,再见2012,你好2013。等到第二天一早睁开眼,躺在床上牙没刷脸没洗,再贴一张自拍,早安2013,新的一年对我好一点。
******2013才没时间搭理你呢,年年过得都一样,该穷穷,该丑丑,2013会把你一脚踹进生活的巨大漩涡里,让你爬得屁滚尿流。
乔森把围巾拆了下来,养起脸迎接落下来的雪花,一副享受的样子:好凉好舒服啊。随即又在脸上一阵狂挠。
神经病啊,能不能别挠,瞧瞧你红肿的跟个西红柿一样,穿着么少到处得瑟,万一感冒了,过年你就呆医院里吧。
怎么跟我妈一样。乔森嘟囔了一句。谁让你非去一个养了几十只猫的地方啊。
知道有猫你还来啊。我白了他一眼。
不是你打电话叫我来吗?乔森好像还有些话要说,最终还是撇了撇嘴,憋了回去。
赶到医院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有人在大街上跨年,有人在演唱会现场跨年,还有人在医院里跨年,中国人多到让各种公共场所都拥挤崩溃,出门游玩儿扎堆,生病也扎堆,输液的病房吊瓶齐刷刷地挂成一排,各式各样的病人和家属分列在输液病椅的两侧,各种吃东西和说话的声音乌泱泱地向我们袭来。
乔森挨了一针脱敏针,又服了一片小药片,此刻正坐在宽大柔软的椅子上克制着自己想要挠脸的强烈欲望。这家医院挺有意思,不知道是故意还是随机的,连打针都设计成了情侣特区,周围方圆五个病号,都是唧唧歪歪地小情侣。有的你侬我侬地互喂食物,有的双方正怄气,对面这一对才有意思,两个人穿着灰色的情侣套装,男左手插着针管打着针,女朋友坐在他腿上,男的右手一刻不停地在女友身上摸索,女友则双手挂在他脖子上,玩命儿地对着男友的脸吮吸、吮吸、再吮吸。两个人穿着同样灰色的衣服热切的缠绕在一起,完全不在意公共场所众多雪亮目光的扫射。
记得去年七夕节帮助一个师姐完成她的街拍短片,师姐扛着摄像机到马路上随即采访路人,问他们爱上一个人的表现。有的说不敢表达,就是默默想着能和对方在一起做的很多事情;有的听到有关对方的信息就会全神贯注,也有的说想把全世界最好的送给对方,掏空自己也可以。
采访到一个刚从KTV出来的纹身哥时,师姐的问题问完,纹身哥对着镜头大喊:草翻那个小****!
我和师姐在镜头后面被纹身哥的气势震惊到抖三抖。
目测对面这团由一男一女组成的灰色缠绕物,现在心中就是这种想法吧,爱到深处,情不自禁啊。
安安这时给我打来了电话,大概是给我听演唱会现场的,把水杯递给乔森的时候我手指一划,触到了免提键,于是演唱会现场的声音便公放了出来。
一个略带鼻音的男生正唱着:祝天下所有的情侣……台下观众大疯狂大合唱:都是失散多年的兄!妹!
如果我没听错,最后那个离着电话很近的,近乎癫狂的嚎出了一声“嗷!”的男声,应该是而立之年,至今还没找到女朋友的老周。
旁边的乔森听到现场传来的歌声大笑起来,电话里一波更叫嚣的合唱继续传来:祝天下所有的情侣!都是失散多年的兄!妹!
祝天下所有的情侣!都是失散多年的兄!妹!
台上歌者和台下观众已经默契的融为了一体,疯狂的嘶吼着。周围的突然安静下来了,能听到免提声音范围内的情侣全都刷刷把目光集中到了我还开着免提的手机,我慌忙去戳免提的关闭键,却毫无反应。那一刻,我希望马上来阵台风把他们全都刮走,或者把我刮走。
不过很快就有人解救了我,大家的注意力全被我对面的灰色缠绕物吸引去了,女的突然甩了男的一个耳光,破口大骂起来:你个混蛋!脖子后面上这吻痕是怎么回事?!老娘从来没亲过你那!背着老娘干了什么好事!
说罢拎起包便风风火火跑了出去,男的慌张站来想要去追女友,可能坐久了腿麻了,也可能是被女友给压的腿麻了,该男本想一个箭步冲上去把女友狠狠拉近怀里,再来一个激吻,却没想到一个箭步起猛了,整个人向地上倒去。大概左手面上的针头戳到了血管,该男扯拉着吊瓶痛苦的倒在地上,发出了比老周惨烈十倍的一声:“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