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学期的拍片作业已经成了惯例,导演课老师兴致勃勃宣称这学期的结课作业,一定要搞几个制作精良的“作品”出来,而不是为了应付而完成的作业。
分组任务完成后田朗反应有些出乎我意料,这次他居然主动提出拍自己的本子。
拍我的本子你们要回去做功课哈,把这些电影必须全看一遍。田朗拿出一张纸,上面写了五六部片子,《河流》、《青少年哪吒》、《天桥不见了》……
喂,怎么全都是这种闷死人的片子。安安打了个哈欠。
你要不要拍啊,不然你去搞一个合适易拍的剧本来。田朗说。
鉴于大家都懒得搞一个新剧本出来,所以一拍即合同意拍摄田朗的剧本,但是这个剧本的问题在于有些灰色,讲的是一个社会边缘人无处发泄的欲望。而影片一开始就有男主角露肉的镜头。
脱吧。没什么的。大家都是自己人。
福建籍男主演胡坚同学在田导的鼓励之下英勇为艺术献身,在全剧组八个人的出租屋里脱得只剩一条平角内裤。
田导你朋友太他妈的给劲儿了。说脱就脱,身材还这么好。剧组制片人看着胡坚腹肌和人鱼线说。制片人是油性皮肤,安安宿舍的老四,她比我们先出门几个小时到达拍摄场地,估计好几个小时没洗脸了,妆有些浮,脸上的T字部位呈现出一种锃光瓦亮的状态,顺着灯光的方向看去,整个脸就是一种完美的镜面反射。
他是体院的,所以找他来演露肉的,别看了,快擦擦你的口水。田朗对油制片说。
拍摄到的几个敏感镜头时,田朗把女生都轰出了拍摄卧室,只留下他自己、胡坚还有摄影在房间里,房间门留着一道缝儿,安安把话筒挑干从门缝里尽量往里伸,由于房间里整体红色的灯光是早就布置好的,暂时也不需要我这个灯光师。几分钟后还没有听到田朗在屋子里下达开始的命令,安安高举着挑杆的胳膊开始颤抖。
里面怎么回事,我快坚持不住了,太重了。
我到底是平躺还是侧身啊。胡坚的声音传出来。
随便啊,怎么舒服怎么来好了,你平时都那种姿势啊。田朗说。
我平时……我平时哪有你频繁……
你不要扯上我好吗,你的感觉一定要出来啊,欲望得到释放的样子啊,你这样子哪像得到释放嘛,这种片子高清无码都满足不了吗?田朗喋喋不休。
好没节操的对话。
胡坚最终在田朗的调教下开始了表演,我们五个女生在门外一无所知,只能听见房间电脑里放着的A片音效声,男女主演正在做干柴烈火的大功率床上运动。
将近半个小时候后房间内三个镜头的戏才拍完,中间休息时隔壁房间的一对小情侣大概租房时间到了,收拾东西出了门。学校附近租房产业发达,有专门的考研房,也有解决个人问题的小时房,一套房子三个卧室出租出去,大爷大妈每天都有笔客观的收入。
男孩儿对我们的行头很好奇,边向门口走着边回头看我们的设备,女孩儿一直低着头,恐怕是害怕被我们认出来,可是她再低头我也认出了她,跟我们同学院不同系,我只是没想到,看上去这么安稳内向的一个女孩,居然也会跟不知道是哪里人的男友在外租小时房。
正常嘛,咱们拍得是欲望的不到发泄的人,他们是得到释放的人,况且学校附近这些出租的居民房比快捷酒店可是便宜多了,今天是周六,租房大妈生意应该还不错。安安摸着话筒上的毛说。
大家吃东西喝水休息的时候,中国好场记梁一明同学一刻也没闲着,她正对照着分镜头剧本查看着拍摄过的场景,有遗漏或者穿帮用笔标注出来,甚至她认为场面调度不够合理的地方也圈了出来,认真的神情俨然投身大制作国际剧组,甩十八线穷逼小剧组无数条街,跟平时那个慢半拍的蠕动青年完全不是一个人。
反观我们的油制片,此刻她正双膝并紧跪地,一副日本小女人的姿态含胸低首给无敌兔换电池。无奈她实在是太波涛汹涌了,拉链卫衣加低胸工字背心的打扮让人在任何一个角度看她都会被她半露的白花花的两坨肉吸引过去。
片场一共三男五女,此刻导演男主演和摄影三个人正坐在油制片的对面沙发上抽烟,油制片的亮骚的目的很明显了。
喂,你看老四,为什么给我一种很色情的感觉?安安说。
脱了衣服啪啪啪,随时随地来一发。我趴在安安耳边小声说。
除了女王和女神类型的,普通女孩只要干干净净,衣着打扮大大方方就好,不需要多么鲜亮多么招摇。有时候,尊严比美丽更容易得到人的尊重。
啊,好饿啊。你们什么时候拍完啊。胡坚问。
看你的状态了,今天下午全都是你的戏。
胡坚穿着条平角内裤像个猴子一样在房间里乱窜,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安安白了他一眼。
喂,你不会有什么想法吧。胡坚在镜子面前秀肌肉问安安。
哼,可笑,安安冷笑了一声,我为什么要有想法。
不可能吧。胡坚音调诡异的说。
田朗你朋友真是个奇葩,拍完这个作业别让我再看到他。
喂安安别这样,田朗拍了拍安安的肩膀,又过去把乱窜的胡坚拉过来,好了好了,大家注意了,要开始拍了。
田朗对胡坚是既宠又哄,害怕累着胡坚更害怕他一生气撇下全剧组的人跑掉不拍了。田朗说这种事情胡坚会做得出来的,胡坚是一个很放荡不羁的人,胡坚延迟毕业一年,原因是因为他看不惯学校里的种种浮夸的社会风气,跟学院里的老师和同学大干了一场,被处分后跑出学校买了一辆自行车,沿着公路从天津一路骑回了福建老家。
他之前是长发,三个耳洞,不知怎么搞得,一个学期回来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他这么正常我还有点受不了。田朗看了看现在一身常见的男大学生打扮的胡坚摇了摇头,他很会搞的,暑假的时候给别人当健身教练,开学后把当教练赚来的钱又用到炒股上了。
喂,你的股票怎么样啊。我问胡坚。
哎呀,套住了啦。胡坚在房间里面穿衣服,福建味儿浓厚的普通话传了出来。但凡不拍摄的时候,田朗都会紧紧的拉着胡坚,害怕他到处乱跑,一跑就再也追不回来了。胡坚是体育生,剧组里没一个人能跑得过他,安安虽然是短跑健将,但是属于那种爆发力很强几秒后便没劲儿的,八百米测试倒数第二,最后半圈像条蛇一样一路蹭着塑胶跑道到达终点。
所以,你可以看到,在从一个拍摄场地到达另一个拍摄场地的路上,导演田朗像一个妈一样,一脸疲劳而紧张的表情,每时每刻都在紧紧地拉着抽着根烟蹦蹦哒哒的儿子胡坚。
演员辛苦了,让胡坚先点菜,想吃什么随便点。晚饭定在学校附近的一家湘菜馆,油制片把菜单递给胡坚,胡坚看了一眼菜单,对我们大家说,我一定要摊的。
啊,你不用摊,吃饭的钱我们剧组里的人平摊就好了。我说。难得胡坚有这份好心还想帮我们穷逼剧组分担财政压力,人也不像田朗说的那样奇怪嘛。
啊,不是,我一定要喝汤的。胡坚抚了抚眼镜,一本正经地看着众人说道。
哈哈喝汤喝汤,喝喝喝随便点哈哈。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起和稀泥。
强烈要求将全国普及标准普通话作为一项基本国策。
导演第3和第9个镜头你还要重拍吗,梁一明吃了一口豆腐问。
哪里有问题?田朗问。
咩,哎,第三个镜头录进了安安的咳嗽声音耶,刚才太吵了没听出来,现在能听出来了哦。梁一明说。
安安你瞎咳嗽什么啊。田朗埋怨安安道。
田朗你个……我知道我什么时候咳嗽吗,咳嗽起来是我能控制的了的吗?你只知道指挥我们干这干那,考虑过我们的感受吗?安安激动的边说话边咳嗽。
哦,那好吧,不用合作了,你走吧。田朗对安安说。
跟你一个组当初真是瞎了我的狗眼!安安愤怒地说道,怒气冲冲喝了一大口雪碧之后才发觉刚才的话有些不对,田朗已经抱着一碗米饭笑趴在桌子上了。
咩,哎,我觉得洪尚秀这种人物对白的拍摄手法很奇怪哎,你不觉得镜头往前推很突兀吗?
没有啊,我觉得很好,主人公叨逼叨半天没有上床还是什么都没发生,跟咱们的本子很相像啊。
既然你想这么拍那我们也不好说什么,但是一定要控制在20分钟之内,又长又闷谁都看不下去。
看不下去无所谓啊,我是拍给那些能看下去的人看的,不爱看的不要看好了。田朗抬头看了我们一眼,又低头继续吃饭了。
咩,哎,还真是固执呢。梁一明无奈地摇了摇头。
喂,你们还要拍多久啊,胡坚端着碗汤说。
可能会拍到凌晨吧,如果完不成任务,拍通宵也有可能。时间太紧了,没办法,后天我还要去杭州。田朗看了看表。
哇,要这么久啊。
所以你要多次一点啦,拍大夜尊的很累的。来自河北某县城的油制片操着一口港台腔说道。
我不明白油制片为什么总喜欢撇一口港台腔,大概是显示自己是个D罩杯又嗲又可爱姑娘,天天不是“酱紫”就是“你造吗”。
你造吗,你酱紫缩话让大家尊的很不舒服耶。
十二月的天津深夜已经十分寒冷,拍摄天桥乐队戏份时,剧组全体人员在逼近零度的室外已经连续冻了八个小时,这时候大家已经四肢麻木思维缓慢了,胡坚对女主角萌发情欲路边散步戏,反反复复过不了,梁一明像是有一条机械手臂,在镜头面前不停地打场记板。
第十六场七号镜头第四次。
第十六场七镜第五次……
第六次……
第七次……
哦,我的胳膊。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劳累,梁一明的胳膊在高频率颤抖。
胡坚一遍又一遍没有语调地重复台词。
你怎么在这里,晚上散步你不冷吗。
夜晚散步你不冷吗。
晚上散步你不会冷吗。
……
那场夜戏拍完,从此以后剧组人员见面打招呼张口就成了胡坚福建口音的台词腔调:你怎么这里,晚上散步你不冷吗。
胡坚你状态不对啊。台词不是这种感觉,你非常想跟她回宾馆做些什么,但是你心里的自卑一直控制着你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你找一下这种感觉。说台词的时候偷偷碰手的动作也要跟上!田朗又给胡坚示范了一遍。这时机器突然没电了,屏幕全黑,自动关机。
道具!道具在哪里?!备用电池呢?!自己的活儿没做好不要怪我冲你发脾气!安安你又咳嗽!去一边咳嗽去!喂陈梨你的光打得太硬!夜晚路灯的光线不会模拟吗?!还打着白炽光是怎么回事……
没到短片杀青,剧组成员除了摄影大哥和敬业场记梁一明外,全都被田朗骂了个遍。大家纷纷对灯发誓不会跟田朗再有第二次合作了。若再次合作,吊灯就掉下来砸死田朗。
女演员,胡坚碰你手的时候你的羞涩呢?笑容不到位啊。田朗有些着急围着女演员转圈圈,到底该是种怎样的感觉呢,陈梨我能摸一下你的手吗?田朗问我。
可以啊。我把冻僵的手哆哆嗦嗦地伸给田朗。
喂,你怎么一点都不羞涩啊。是被别人摸习惯了吗。田朗埋怨我。
在这个惨无人道的十八线穷逼剧组你竟然跟我谈羞涩!羞涩值钱吗?羞涩能当热粥喝吗?我都冻成狗了好吗?!
换下一个!安安!记住你要羞涩。田朗对安安说着,把自己的手伸了过去。
卧槽哈哈哈田朗你是在给我挠痒痒吗。安安突然狂笑不止。
气急无奈的田朗一个人走到几米开外的马路边,坐在马路牙子上深深叹了口气捂着额头发呆,身后是常年在天桥下面演奏萨克斯和弹电子琴的两个退休大叔组成的小乐队,田朗鞋带开了也没有系,头发被自己揉得很凌乱,身上歪歪扭扭地披着胡坚的卡其色棉衣,被踩脏的相机包没有拉拉链,横在田朗脚边。
我们大家在不远处看着他,也不知道拍摄还能不能进行下去。就在这时,前放走来了一对大爷大妈,一个夜晚不睡觉带着皮帽子遛弯的大爷,一个裹着羽绒服绿豆小眼的大妈。大爷大妈走到田朗蹲的位置奇怪的看了田朗一眼,是的,我没有看错,二人的眼神中透着同情。
皮帽大爷走远了,却不时回头看看蹲在路边沮丧的田朗,一会儿挣脱了大妈挽着他的手,走回了田朗身边。
然后,往田朗脚边的相机包里,扔了五块钱。
是的,大爷往田朗的相机包里扔了五块钱。
田朗,大妈已经不是你大妈了,但大爷永远是你大爷。
在一旁举着话筒挑杆,换机器电池,调试灯光,默记台词的我们,看着皮帽大爷这一惊人的举动,纷纷张着惊愕的嘴,瞬间凝固成了一座群像雕塑。
赶到宾馆拍摄室内戏时大家已经冻红了眼,拿到房卡的一瞬间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凶残地冲向房间,前台值班小哥看到午夜两点,我们一行八个人冲进一个房间双眼充满了诡异而暧昧的疑惑。
再次开机准备开拍时,大家已经处于精神和体力双重崩溃的边缘,加之快捷酒店隔音差的原因,隔壁两个房间大功率床上运动的声音不断传来,导致拍摄数次中断。
喂,我很累啊,拍什么拍啊,随便拍拍好了。胡坚打了个哈欠一脸不耐烦的表情坐在地板上说。
哎,我们比你更累好吗。梁一明翻着分镜头剧本头也没抬。
好吧,停拍。大家先调整一下,辛苦了。困到语无伦次的田朗继续坐在床边用手捂着额头,估计还停留在之前被误认为成乞丐的悲伤之中。
胡坚这个时候掏出了一包烟走出了房间门,大概是出门抽烟提神去了。
但是,困到神志不清的大家放松了警惕,十分钟后再次准备开拍,发现,胡坚不见了。
是的,我们找遍了酒店的5层楼,包括酒店大堂,都没有发发现胡坚的身影。
福建籍男主演胡坚午夜罢演,困窘剧组中断拍摄盼其回归。安安立刻拟出了一行新闻稿标题。田导我们要被其他组笑话死了。安安说。
胡坚跑了,胡坚撇下我们拍摄了三分之二的短片和精神处于崩溃边缘的剧组成员跑了。
油制片发现根本打不通胡坚的电话,田朗告诉她,胡坚上周刚把土豪金卖了,作为下一轮股市的启动资金。
快捷酒店的漫漫长夜里回荡着众多房间里传出的喘息声、叫床声、午夜电视剧对白声,沐浴的流水声,有节奏的打鼾声,都盖不过我们深切的呼唤:
胡坚,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