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行道旁的路灯倏然亮起。宣宜停下脚步,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从报社一直走到了东四环,马路对面就是云间所住的公寓楼。顶层最右边的那扇窗户亮着灯,映衬着昏暗天穹上的大片卷层云。似乎快下雪了。她擦干脸上的泪痕,走上旁边的过街天桥。
走廊深处隐隐传来争吵的声音。一束的灯光照在走廊尽头的瓷砖地面上。宣宜认出那就是云间的房间,不由得放慢脚步。争吵声越来越响,是云间和萧颂的声音。两个人都在大声嚷嚷,听不清在说什么。
宣宜心里一阵惊慌,下意识退了一步,停下来,听见萧颂愤怒地咆哮:“你知不知道那些证据关系到一个人的生死!他信任我才交给我……”
“他们本来就是分赃不均。谁也不见得比谁清白,比谁正义。”云间高声打断他,“只是想利用你扳倒叶哲朗。”
“这是两回事!冯思源到底给你什么好处?拿这种东西去换,你不觉得良心不安吗?即便他逃到阿根廷,叶哲朗也不会放过他的。”
“你要是把事情爆出来,叶哲朗也不会放过你!这件事跟公平正义扯不上半毛钱关系,你要为了这种事被人割断喉咙吗?值得吗?”
咚的一声闷响。似乎是萧颂用力在墙上捶了一拳。“你从一开始就在设计我!我宁可自己死在那个林子里,也不用你救我!”他怒吼道。
里面响起一阵脚步声,门砰的一声甩开。宣宜惊慌失措,连忙推开对面消防楼梯间的门,刚刚关上门,就看见萧颂怒气冲冲地走出来,大步朝电梯间走去。过了一会儿,电梯轻轻响起叮咚一声,电梯门打开又关上。走廊恢复安静。她躲在门后彷徨不决,过了许久才推门走出来。
房门开着一条缝,从门缝透出的灯光明亮而狭窄,照亮宣宜左边的半边身体。她静静站在明暗之间,透过那条细缝,看着玄关里一双熟悉的旧帆布鞋。一个身影在玄关附近停下来,遮住了那道狭窄的灯光,接着,门猛地打开。
云间握着门把站在门口,神情略显僵硬。“宣宜……”他嗫嚅了一声,松开门把,朝宣宜伸出手。宣宜往后缩了缩,退了一步。
“宣宜,不是……事情比萧颂所知的复杂得多。”云间靠近一步,握住她的肩膀,“你一定要听我解释。”
“你利用孔嘉骗叶哲朗去贵州的事也能解释?”宣宜仰起头,盯着他,眼神仿佛从来不认识他。
云间愣了愣,避开她的目光。“我只是想帮陆衡,本来就是叶哲朗欠他的,网站造假的事就是叶哲朗指使记者……”
“借口!”宣宜推开他的手,“是你为了讨好冯思源!利用孔嘉,利用陆衡,利用萧颂!”她摇了摇头,连连往后退,忽然一转身往电梯间跑去。
云间几步追上来,从背后一把抱住她。“宣宜,我没有。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而已。”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宣宜痛哭出声,弯下腰。
“宣宜,这事根本就谈不上什么对错。是萧颂太固执。我也是不想他为此冒险。”
“还想找借口!你是为了你自己!在你眼里,什么事都只有利益,没有对错。”宣宜哭喊道,一边愤怒地挣扎,却被云间的双臂紧紧箍住,无法挣脱。她停止了挣扎,抬起头,望着走廊尽头的窗户。云间一声不吭地抱起她,走回房里,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外面下起了雪。大片大片的雪,从落地窗一扇敞开的小窗吹进来,纷纷扬扬地落在茶几前的柚木地板上。一片斜飞的雪花落在宣宜脸上,迅速融化,她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云间抬手擦去她脸上的雪水和泪痕。
“你在贵州的时候就计划好了?”宣宜笔直看着他,“你送我走的时候就是这么打算的?”
“不是。”云间脱口而出。宣宜摇了摇头,撑着沙发,费力站起来。“宣宜,不要……”云间抓住她的手,用力抱紧她,“宣宜,我求你。不要离开我。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我再也不能失去你,再也不能。”他紧紧抱着她,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
宣宜仰起头,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明亮的吸顶灯照亮飘进屋里的雪,刺痛她的眼睛。
“宣宜,这是最后一次。”云间抬起头,“我已经帮陆衡拿回他应得的东西了,叶哲朗也付出了代价,以后我会和陆衡好好做广告公司,不会再有这些事了。”
宣宜转过脸,望着他。“云间,你辞职好不好?”
云间抿了抿嘴唇,没有回答。宣宜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宣宜,我好不容易……”云间低头望着地板上的薄薄一层雪花,沉默片刻,“你不知道,这几年我活得没有半点人样,不停换工作,四处搬家。居无定所,疲于奔命。好几次被人撵出来,无处可去,只能蹲在走廊里过夜。我再也不想过那样的生活。”
他转过头,悲伤地凝望着宣宜,拨开她额头的一绺头发,“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三年前我回河边的时候就遇到你了。看着你在那块大石头上坐了一下午。可是我不敢去打扰你,就像离开学校时偷偷去教室看你一样。我害怕。”
宣宜哽咽一声,眼泪悬空而落,抬起手无力地捶着他的胸口。“你明明知道我在等你,你居然能够眼看着……找你找到最绝望的时候,甚至我还想着如果我出了车祸,快要死了,你说不定就会回来看我一眼。”
“宣宜,以后不会了。”云间握住她的手,急切地说,“以后我再也不用担心害怕。我有了海格公司的股份了。我们可以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以后我们俩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宣宜生硬地抽回手。“你拿走萧颂的报道证据,就是为了这个?”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我们根本就不需要!你为什么不明白!”
“我们需要!”云间伸手抚摸她的脸,“宣宜,你会这么想是因为你一直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从来没有在意外面的世界。可我们不是活在什么真空的地方。你也看到了,就算我们躲到贵州的深山里,也一样逃不掉。我只是希望我们在这里活得有点尊严,有点安全感……”
“我不需要。我只需要你在我身边,永远不会离开我,从来没有离开我。”宣宜哭着说,“我有你就够了。为什么你不是?”
“我是。”云间说,“只是,我必须比你多考虑一些。”
宣宜深吸一口气,忍住眼泪,盯着他。“你就是不肯放手?”
云间抿着嘴唇,没有回答。宣宜缓缓摇头,用力推开他,挣扎着站起来。云间伸手抓住她的肩膀,却被她狠狠咬了一口。他低声叫了一声,把她按到沙发上。宣宜愤怒地拳打脚踢,云间只是紧紧按着她,一动不动。
宣宜停下来,仰头望着天花板,贴着他的侧脸,低声说:“云间,你爱我吗?”
云间慢慢松开她,把她横抱在怀里,靠着沙发坐着,仔细拨开她脸上凌乱的发丝。“宣宜,不要离开我。”他乞求道。
宣宜闭上眼睛,泪如泉涌。她知道,他们终究无法和解。
脚趾一阵酸痛,似乎肿大了好几倍,挤在一起。宣宜哆嗦了一下,看一眼沾满雪的帆布鞋,抬起头。一片六角形雪花旋转着,从冰冻的夜空中缓缓飘落,擦过她的眼角,落在人行道的积雪上。
云间靠着沙发熟睡后,宣宜悄悄起身,打开门,茫然往前走。不知道方向,也不知道怎样让自己停下来。她忽然发现自己从小时候沿着海边公路游荡,这么多年从未停下过。
凌晨三点多,宣宜走到一个商场的橱窗前。广场上白雪皑皑,空无一人。高大的圣诞树立在广场中央,树梢积满雪,微垂的松枝上缀满各种小球、彩色灯泡、橘子和银色金属丝。
橱窗里是美丽宁静的圣诞雪景。洁白无瑕的旷野,灯火通明的教堂,闪亮的圣诞树,赶着梅花鹿雪橇的圣诞老人。泡沫细雪被橱窗顶上的气流吹出,飘过圣诞树,轻柔地拂过教堂的尖顶,落在雪人的眼睛上。
宣宜贴着玻璃,凝望着这个虚假的温馨世界,身心俱疲。她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讨厌小孩,小时候讨厌和自己一样大的小孩,长大后讨厌和那时的自己一样大的小孩。她渴望圣诞树下亮闪闪的礼物,渴望那个咒骂她为什么没死的母亲,渴望有人打撒娇的小孩一巴掌,塞给她一个洋娃娃。
雨丝落在屋顶的瓦片上,发出轻柔的声响。
宣宜睁开眼睛,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倏忽之间从纷繁的脑海里消失无踪。四周漆黑,但似乎有个看不见的地方透着光。空气温暖而浑浊,透着潮湿的霉味。她屏住呼吸,仔细聆听。没有喧闹的人声,没有汽车驶过的声音。只有雨声。这里不是北京,而是某个她几乎忘却的遥远地方。
她睁大眼睛,望着虚空中的某个东西。视觉渐渐恢复。是屋顶的椽子,还有那个熟悉的榫头接缝处。这里是她九岁时的家。
她转过头。门开着一条缝,一道微弱的光线投在门口的地板上。她坐起身,光脚踩上地板。地板冰凉湿润,像以前那样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她推开门,沿着陡峭狭窄的楼梯往下走,在楼梯底端停下来。
依然是那间狭长潮湿的屋子。阳光照在门口的芒草垫子上,犹如山洞的出口。室内只有均匀停滞的幽暗。母亲像那时一样坐在靠墙的深褐色木桌旁,手里端着一只粗瓷碗,眼睛停留在一盘颜色可疑的蔬菜上。她看着那个盘子,又像看着盘子下面某个幽深的洞穴,目光缓慢地滑落、下坠。宣宜发现记忆中模糊不清的母亲和自己非常相像。裸露的眼神,倔强的嘴角,包括笼罩全身的那种弃绝人世的荒凉气息。
宣宜在桌旁坐下来,发现自己不再是那个九岁的小女孩,而是一个二十六岁的陌生女人。母亲依然是那个二十九岁的悲哀寡妇。可能是母亲穿过了时间来到这里,也可能是宣宜逆流而上找到了母亲。分别十七年,她们以另一种年龄差距再度重逢了。
“你回来了。”母亲依然看着那个盘子,脸上波澜不惊,似乎宣宜只是像平常一样放学回来。
宣宜仔细打量母亲,发现她像那时一样上唇微微颤抖,眸子飘忽不定。她在克制自己,努力做一个普通的母亲。但她很快失败了,然后她冷漠地甩出那句话:“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宣宜凄凉地摇摇头。“我倒希望死的是我。你比我清楚,一个人活在这世上有多么可怕。害怕睡着,害怕醒来。这里又一直在下雨,浑身找不到一点干燥温暖的地方。”
母亲终于抬起头,望着宣宜,眼睛黑沉沉的,没有一丝感情,仿佛盯着深夜镜子里的自己。“死在海里也找不到一点干燥的地方。又是冬天,一直是冬天。”
“你以为就你一个人从悬崖跳下去了?这些年,我不知从那里跳下去多少次。”
母亲垂下眼帘,轻轻咬了咬嘴唇。“我活着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宣宜转过头,望着门口芒草垫子上那条明暗分界线。阳光近在咫尺,却永远照不到她们。她们被囚禁在这间狭长昏暗的房子里,被门外流动的时间抛弃了。这里就是她们埋葬自己的地方。
“妈妈,你爱我吗?”宣宜说。
母亲愣了愣,盯着宣宜,眼神犹如被风卷起的粗糙沙砾,忽然一扬手,把手里的碗扔到门外。“我和你在这张桌子前坐了半年。每天看着你吃饭,只有你。我失去了一切,跟你坐在这里。你还问我爱不爱你?”
宣宜笑着落泪。“我是说像一个普通的母亲那样爱我。牵着手一起走在路上。犹豫着给我穿背带裙好,还是穿连衣裙好。吃饭的时候笑着跟我说话。你那样爱过我吗?”
母亲低下头,继续盯着盘子下的那个洞穴。“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没办法只为你而活着。每个人都有自己该去的地方。总有一天你会理解的。到那时,你会发现有一点爱留给你的。可我只能给你那么多……”
一列火车轰隆而来,撕开幽暗的空间,眼前的一切忽然消失了。宣宜睁开眼睛,看见一台轰鸣的扫雪车驶过广场前面的马路。天光微亮,雪已经停了,广场边的悬铃木树枝覆满了亮晶晶的雪。宣宜低下头,发现自己坐在橱窗旁的台阶上,毛呢外套上积了一层雪,伸在外面的帆布鞋已经完全被雪淹没。她撑着台阶爬起来,趔趄了几步,穿过广场,跨过人行道旁的雪堤,沿着马路往前走。
天空阴沉,融雪的马路上湿漉漉的,一辆辆车子顶着积雪从她身边掠过。贴得很近,几乎蹭到她,她感觉到侧脸扫过一阵风,下意识往后退,差点撞上一辆紧挨着路沿飞驰的电动车。戴着头盔的骑车人向左急转,歪歪扭扭地横穿到对向车道上。四周一片紧急刹车的声音。骑车人险些撞上一辆车迎面而来的公交车,回头恶狠狠地骂了一声。后面响起一阵愤怒的喇叭声。宣宜不知所措地站在车流中央,仿佛忽然被抛到了一个陌生世界。
走到通惠河边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天色昏暗,雪再次飘摇而下。她冒雪走过长长一段河堤,在那块大石头上坐下。
雪寂静无声地飘落。河堤斜坡上铺了厚厚一层雪。河床对面吹来一阵凄厉的风,满地轻飘飘的雪随风翻卷,银杏树枯枝上的雪也簌簌而下。
宣宜坐在纷纷扬扬的雪中,听见雪落在头发上、肩膀上、膝盖上,感觉寒冷一点点冰封了自己的身体。这种囚禁于封闭世界的感觉,令她备感熟悉安然。一片雪花飘进她的眼睛里,眼底一阵刺痛。她眨了眨眼睛,感觉到眼泪滑过脸颊,带来一股细微的暖意。
她想起那天清晨,阳光穿过帐篷的天窗,洒在云间熟睡的脸上。狭小的帐篷里弥漫着愉悦的静谧。她被他的臂膀包围着,闻着令人心安的温暖空气:他的呼吸和汗味,青草和泥土气味,防潮垫和防雨布的气味。那时他们那么单纯,那么用力地拥抱,从未想过未来会怎样,也不知道有一天他们竟会分离。
脸上的泪水渐渐冰冻。某个陈旧的伤口再次隐隐发作,疼痛难耐。她抓起地上的一块碎石,抬起手。有什么东西映入眼帘。是手腕内侧的伤痕,一条条红肿的划痕,几片暗红色的血迹。她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划过了,但有人代劳,令她如释重负。如果孤独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至少她还有另一个不为人知的自己。她握紧手里那块碎石,蜷缩起身体,埋下头,闭上眼睛。
积雪深及脚踝,人行道中间的雪被踩成了黑色雪泥,在一片白茫茫中蜿蜒延伸。前面通往卵石路的岔路口有一大片融化的雪水。云间失魂落魄地往前走,一脚踩进水里,帆布鞋一下浸透了。他浑然不觉,踏上卵石路,朝河边的那块大石头走去。
转过河堤上一排被雪覆盖的银杏树,他怔怔地停下脚步。河堤的大石头上坐着一个人。宣宜像以前那样把头埋在膝盖上,长发披垂而下,遮住了脸。雪落在她的头发和毛呢外套上,她一动不动地坐着,犹如一座雪雕。
云间远远望着她,蓦然发觉自己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从凌晨三点醒来后一直令他几欲发狂的恐慌,忽然变成另一种东西,犹如某种镇定剂在血管里蔓延,让他整个人迅速冷却。隔着漫天大雪,宣宜遥远得仿佛一个毫无真实感的幻影。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某种熟悉的渴望还未出口就已成灰。他想要的东西近在眼前,又仿佛早已失去。
后面传来一阵犬吠声,两只体型庞大的哈士奇穿过路边的雪堤,跑上卵石路。云间看见宣宜慢慢抬起头,赶紧躲到旁边一株粗大的悬铃木后面。透过枝桠的缝隙,他看见那两只哈士奇凑近宣宜的左手兴奋地闻着,宣宜惊恐万状地躲避,把手藏到背后。云间隐隐意识到什么,不由得迈出一步。哈士奇的主人迅速赶上来,喝住两只狗,向宣宜道了歉,很快走远了。
宣宜站起来,把手里的什么东西扔进河里,转身往前走。云间下意识跟了几步,停在卵石路中间,看着她转过河边的那截矮墙,终究没有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