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能容纳三十个人的K歌包厢里,左边围着一群人在玩杀人游戏,右边的四个正专心致志地在打牌,前方几人霸占着话筒,夸张地模仿着蒋涛的声音,唱的都是我们新专辑里的歌,而后方的大沙发上坐着我们几个,娱乐方式则是茶几上摆着酒和冰块。
“我唱歌的声音是这样的吗?你们会不会好好学啊。”蒋涛呵斥的声音被淹没在了麦霸们哭天喊地的歌声中。
“学不会才说明你独一无二啊。”姚盛杰笑得乐不可支。
我怡然自得地在盛满啤酒的杯子里放进两块冰块,一边品尝啤酒的醇香,一边透过吵闹的人声聆听乐曲的旋律。尽管这些歌我们排练演奏了不下百遍,理应是听得耳朵都生茧了,可是再听一次总还能收获几分欣喜。
在旁边的陆磊玩腻了自个儿的手机,忽然对我问道,“你最近好像都没去学校?”
“不去了,哪有空啊,乐队这么多事。”我不以为然地回答。
“你以前不总嚷嚷着文凭嘛。”姚盛杰口气中少了点挖苦,多了几分朋友间玩笑的意味。
“估计是拿不到了。”我说,“学费都贡献给乐队了。”
“你筹到的钱全是学费?”
“嗯,其他实在没门路啊,哪像你,还有些值钱的家当可以甩卖。”
“靠!那你过去几年不都白读了。”
“管他呢。”我耸耸肩,表现得特别洒脱。
“有种!”喝得满脸通红的蒋涛这时凑了过来,”刘闻骏,来,咱干一杯。”说着,他便举起酒杯向我这儿撞了上来。
“没问题!”我爽快地拿起杯子,迎接他的撞击,一口气喝把那杯中物给了下去。
“你小子不赖啊,最近酒量突飞猛进了?”蒋涛醉醺醺地说。
“的确,你以前可是一杯就醉的。”姚盛杰见我没醉,似乎不太甘心,又往我的杯子里倒起了酒。
“哈哈,你们准是记错了。我还没展现全部的实力呢!”我豪爽地接过了杯子。
觥筹交错间,我感到一阵恍惚,几乎怀疑起眼前的情景是不是梦境来。可是,玻璃杯相互碰撞的声音哐当哐当地响着,每一声都伴随着手上虎口间的微微震动,这些感受是那么细微、那么具体,全然不像是我那抽象派的做梦风格能勾画出的。
我像是灵魂出窍一般,分裂出一部分的思想,站在不远处观察自己——出乎意料,他完全融入了这个群体,仿佛站在舞台灯光下一般潇洒地举着酒杯,仰头饮尽。他与队友们相谈甚欢,宛如相识多年的老友,没有人再将他拒之门外,没有人再称他为支援乐手。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只因转变发生得太快,令自己毫无实感。
几个月前,陆磊带着我们筹集的资金和公司进行交涉,尽管两万元对我们来说是个不小的数目,但是在公司看来只能算是录制唱片最基本的成本。听说交涉持续了一下午,我们最终获得了使用公司录音室的机会,但是给的时间却非常有限,制作人也只是偶尔出场友情帮助,其余时间什么都要自己动手,简直像是廉价的限时自助餐一般。
在这背水一战之时,我们四个人竟变得出奇地团结,一心想着保住乐队、不让自己的辛苦钱打水漂,其他什么固有的思想和规矩都被抛诸脑后,就连一直将我压制的“等级制度”也消失不见。我们成天聚在陆磊家里讨论新歌的编曲和演奏方式,虽然我的乐理知识不如他们,但我的意见却没有被忽视,因为陆磊相信这会更贴近普通听众的看法。
我们越是受到公司的轻视,就越是迸发出反抗的激情,在有难同当的氛围之下,不论是连睡几晚沙发,还是吃一个月的泡面和路边摊,都不觉煎熬,反而将这些不怎么体面的经历变成了日后有趣的谈资。我们就好像参加了一场中学时代的篮球赛,每个人都心无旁骛,只想着如何获胜。身上的汗水、膝盖的擦伤,都成为了英勇的象征。
麦霸们忽然欢呼雀跃起来,打断了我平静的思绪。我抬起头一看,电视屏幕上显示的接下来这首是我们新专辑的主打歌。不得不承认,公司在挑选主打歌上很有一套,我们怀着相同的心情创作每一首歌,而他们却一听就能预测出哪一首能获得大众的口碑。这不,就连天天围在我们身旁的工作人员听到它的前奏都兴奋不已。
我悉心聆听这首曲子,轻快的旋律着实讨人喜爱,副歌部分的鼓点逐渐变得厚重,散发出一股恰到好处的摇滚气息,颇具讽刺以为的歌词与MV里明亮的色调形成鲜明的对比,足以激发观众的好奇心。人们常说,艺术家在逆境中的作品往往是其一生的杰作,这一规律似乎对我们这样的普通乐队同样适用。
这张低成本的专辑在迎合流行口味的同时,设法保留了乐队原有的风格,这一平衡点只有在反反复复的斟酌与辩论之中才可能找到。尽管曲风的转变遭到一部分老歌迷的反对,但是从销量来看,这却是极为明智的一举。制作人敏锐地察觉到这张唱片的潜力,说服公司加强宣传攻势,最后赚得盆满钵满。
虽然落进乐手们口袋里的钱不能与之相提并论,但至少我们夺回了之前拥有的一切资源,演出的机会纷至沓来。乐队的生活恢复到了原本挥霍无度的状态,几乎每场演出的结束都伴随着大大小小的庆功宴,漫天都是酒精的问道。唯独不同的是,我也成为了狂欢派对之中的一份子。
抽烟、喝酒、说大话,原来这些并不需要什么天赋,要的只是合适的环境和一些练习的机会。起初我只是为了不显得突兀才决心练习喝酒,但很快,我便开始适应那种放荡不羁的生活,烟酒的乐趣也渐渐显现。
不仅如此,我的言谈举止也和乐队里的其他人越来越像。我喜欢瘫坐在沙发上,像蒋涛一样姿势颓靡地翘起二郎腿,摆出类似于姚盛杰那种轻佻的笑容;抽烟的时候,我尽力展现出陆磊的忧郁和深沉,力图不断接近心目中的“摇滚范”。我并不认为这是一种模仿,只是心底里有一部分长久以来被隐藏的自我,此时终于学会了该如何自由地展现。
在姚盛杰的怂恿下,我和蒋涛又“大战”了几回合,陆磊在一旁观战,被我们的对话惹得哈哈大笑。忽然间,我觉得心里格外温暖,这个曾经叫我仰望的群体,终于为我打开了一扇门扉。身体里的热量不断膨胀,裹着红彤彤的血液爬到了脸上,我拿起两块冰块敷了上去,融化的水从我脸上流淌下来,像是欢快的泪水。我终于感到昏昏沉沉,意识模糊,看来,酒量突飞猛进也是有限度的。
我假借“内急”的名义离开包厢,打开洗手间里的水龙头冲了把脸,冰凉的水源源不断地拍打着我,胃里翻滚的岩浆终于得以冷却。我抬起头,仔细地凝视镜中的倒影——他自我陶醉地摆出酷酷的笑容,斜咧开的嘴里能看到几颗被烟熏黄的牙齿。他竖着拉风的朋克头,脖子上带着几根十字架、骷髅之类的泰银项链,一身黑衣黑裤还不忘安上几个铆钉。
那个剔着平头、只会穿成套运动服的无名少年忽地不见了。谁都不会知道,我此刻有多么欣喜。短短几个月间,我脱胎换骨,变成了自己理想中的样子。我力图将过去的自己彻底抹去,无用的尸骸将被埋藏在记忆的最深处,这“毁尸灭迹”的行为竟带给了我热血沸腾的快感。
原来,我最大的梦想不是成名,不是做乐队,而是针对我那平庸的人格,进行一次惨无人道的“谋杀”。
“你最近的表现令学校非常失望,希望你能够好好反省,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大学老师办公室里,年轻的女辅导员因为被上级训了一顿而用同样的口气教训起我来。但我却并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反倒是找到一个绝佳的机会,可以好好展现一把全新的自己。我悠闲地坐在旁边老师的空椅上,带滚轮的办公椅令我忍不住左摇右晃地玩起来,嘴上则不停地说,“好,好,下不为例。”顺便做出举手投降的姿势。
“你到底清不清楚现在的状况?你已经读到最后一年了,先是不交学费,现在又缺席期中考试,每次我通知你父母他们都气得半死。你再这样下去,真的会拿不到毕业证书你知道吗?”
“学费和考卷我不都补交了吗?”我两眼朝下,注意力集中在舒服的椅子上。
“你别跟我油腔滑调的。”辅导员气愤地说,“刘闻骏,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你以前是个老老实实的乖孩子,是不是跟了什么坏道?”
她的质问令我产生了短暂的一丝动摇,我仿佛看到那个胆小怕事的自己苏醒过来,扯了扯我的裤腿,要我退回安稳的小窝。可是,我挣脱了他的阻挠,将内心的慌张遮掩起来,塑造出一个摇滚乐手应有的形象,要是我们经纪人看到了一定会对我竖起大拇指。
辅导员翻来覆去的“思想工作”持续了半个钟头,但我秉持着蒙混过关的原则,始终没有给她满意的答复。最终,她终于忍无可忍,明着说出了这次谈话的真正议题,“过去的就既往不咎了,但是接下来你一定要好好找工作。”她双手撑在桌上,身体前倾,直直地瞪着我说,“你们班许多同学已经签好了协议,只等毕业了,其他还没确定的据我所知也都有明确的方向,到现在还浑浑噩噩的只剩你一个了。”
“好,我知道了。”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说,“不过老师,我有一个问题。”
她见我终于正儿八经地答应了一声,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什么问题,说吧。”
“我听说学生按时找到工作的话,你们辅导员就能拿到奖金,这是不是真的?”
当我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辅导员已经气得脸都绿了,我仿佛能听见她心里在说,这半个多小时还不如拿来喂狗。我健步如飞地跑出了教学楼,听见自己紧张的心跳声终于自由地抒发出来,如同校园里的鸟叫声一般清脆爽朗。我做到了,我终于成为了一名坏学生,一个胆敢以下犯上的叛逆青年。我真希望身边能多点观众,最好是小学中学里的那些同学,这样,他们就能授予我类似于孩子王一样的头衔。
“阿骏,阿骏。”这时,我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我回头一看,雅然竟等在我们教学楼下。
说起来,这阵子我和雅然联系的频率越来越低,对此两个人却心照不宣。我醉心于乐队的活动又不敢向她透露过多,她忙着找工作也无暇顾及我,我们就好像是熟悉的亲人一样,不用常常见面,也很少再煲电话粥,只要发几条短信确认对方一切都好就已足够。然而,渐渐的,我们连彼此最近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都说不上来了。
“雅然,你怎么来了?”我捋了捋她那头风尘仆仆的头发,要知道,她的学校离这里可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
“你都好几个星期没回家了,伯母她担心得很,又怕你不想见她,只好让我来看看你。”
“她真啰嗦。”一听到说父母,我就皱起了眉头,“一回去她就唠叨,我实在受不了,索性就住学校了。”
“她说你之前擅自拿走了学费,还差点被退学,这是真的吗?”
“这个……说来话长。”我故作镇定,轻推着她离开那众目睽睽之下的教学楼,走到一旁安静的花园里,一路上紧急思考着如何向她解释。
“我开学那段时间特别拮据,吃饭钱都不够了,你知道,我老爸老妈一直以为实习能赚很多,早就不给我零用钱了。本来我都做好一天只吃两顿的打算了,一拉卡发现里面余额很多,当然就拿出来用了。我压根没想到那是学费。”
我渐入佳境,说得有声有色,似乎从姚盛杰身上学到不少胡说八道的本领,“我们学校的管理也真叫混乱,不就缺了几百块钱吗,也不及时通知,过了好长时间才说我没交学费,害我在老爸老妈面前说都说不清楚。”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料,雅然连想都没想,就送了我俩字:“骗人。”她用审判官似的眼光盯着我,“伯母都跟我说了,五千多块钱全都不翼而飞,你要说卡被人偷了我还愿意相信呢。说实话,这钱你是不是都用在乐队上了?”
她那惊人的推理能力让我着实吓了一跳,我一心虚便脱口而出,“乐队的事,你没让我爸妈知道吧?”
她摇了摇头,“我没说是不想让他们雪上加霜。可是你真的打算一直在乐队里做下去吗?他们不会同意的。”
“管他呢。”我说,“这是我唯一想做的事,而且,现在一切顺利。”
“可是,总觉得音乐人这职业太不稳定了。”
“这只是一般人的成见。我们这次新专辑大卖,我也拿到一笔不小的钱,以后肯定能越赚越多。”
“情况好的时候可能是不错,可万一出什么岔子……我觉得我们的未来得不到保障……”说后半句的时候,似乎是出于害羞或者不安,雅然的声音变得微弱,最后两个字甚至听不太清了。
我还是第一次见她如此忧虑。中学的时候,她是一个纯粹的乐天派,好似不论对什么困难和不公都能够宽心接受,和她在一起,我的性情也开朗了不少。然而,或许是无情的社会消磨了她的信心,或许是年龄的增长抹去了她的天真,她变得和许多同龄人一样,渴望一个坚实的依靠,可这一点恰恰是我最不擅长的。
我不知所措了一会儿,接着拉她坐到花园的长椅上,见周围没什么人,就将她搂进了怀里。幸好,我看过许多次陆磊安慰女友的情景,每一次都能顺利解决,说不定我能从他那里借鉴一点经验。“你放心,为了你,我会拼尽全力。相信不用几年,我们乐队一定能出名。”
我拉起她的手,微笑地注视她说,“到时候,你就变成富太太啦,住在豪宅里,看我上电视,你说怎么样?”说罢,我自己都被自己那股温柔劲儿给感动了,还打算在她额头上亲吻一下,为这段美妙的誓言做个完满的结尾。
可是,雅然却用力把我推开,满脸不悦地说,“你现在怎么总爱说些不切实际的话,身上还一股烟味,我可不喜欢。”
我的深情告白竟被她粗暴地打断,别提有多尴尬了,“男人身上带点烟味,不是比较性感吗?”我急忙狡辩道。
她对我翻了翻白眼,“就算有,那也不适合你。”
不知为何,我塑造出的新形象唯独在雅然面前无法适用。她拒绝相信我的性格里还隐藏着另一个自己,把我已经决心埋葬的人格又硬生生地拉了出来。我被打回原形,只好诚恳地向她道了歉,保证会戒酒戒烟,还连声答应第二天就去和唱片公司谈签约的事。
尽管表面上我们一如往常,直来直往,可是我的心里却弥漫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失落感。我好不容易找到了改进自己的方法,就连一向对我冷眼相待的人们也终于改观,可是全世界最爱我的那个人,却并不喜欢。这比她爱上当初那个我,更令我费解。
第二天,我如约带着学校给的就业协议走进公司的人事处。这间墙面刷得雪白,桌椅摆放整齐,还养着一盆植物的房间,是公司里最像办公室的地方。人事顶着一张陌生面孔,似乎是公司变革之后来的新人,她虽然年纪轻轻,但面部紧绷着,那表情好像是我欠了她几百万似的。
我把自己的情况简单交代了一遍,随即把协议丢在了她桌上,趾高气昂地说,“学校一直在催着我签约,你帮我把这个给签了吧。”
她对着桌上那叠纸看了一会儿,问道,“你今年刚毕业?”
“嗯。”
“之前签过什么公司没?”
“没。”
“你们制作人和你谈过这事儿吗?”
我觉得她问的都是些废话,不耐烦地说,“当然没了,不然我来这儿找你干嘛?”
她又想了一会儿,看上去业务水平根本不过关,过了半晌才说,“公司规定应届毕业生有三个月的试用期。”
“三个月?”我笑了笑,“我来这儿多久了你知道吗?何止三个月?”
“这是公司手续,从今天算起。”说完,她把协议丢回给了我,指指门口请我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