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我所痛恨的平庸(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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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排练房里开着热空调,门窗紧闭,一阵阵食物的香气和难闻的烟味混合起来,在半空中打转。我呆呆地看着手上的曲谱,纸上的符号却一个都印不进脑子里,房间里古怪的气味让我头晕目眩,人造热风又吹得我昏昏欲睡。

房间的另一边,蒋涛霸占了大半个沙发,躺在上面慵懒地抽着烟。姚盛杰坐在他脚跟旁,摊了一桌油炸食品在沙发前的茶几上。他的大拇指和食指配合着不断运送垃圾食品进他嘴里,沾满的油渍跟随它们的行动传播到了周围所有的物体上。

当空气中的气味的浓度攀升到一个不可忽视的高值时,陆磊终于无法再定心研究吉他指法,忍无可忍地说,“你们两个快收拾一下,开始排练了。”

“有什么可排的,又是刚才那几首?”蒋涛换了个睡姿说,“我都唱腻了,要排你们自己排。”

“姚盛杰,你呢?”陆磊转而问道,似乎不屑和那个不讲道理的家伙争论。

“等我这块吃完。”姚盛杰嘴里啃着鸡排,含含糊糊地说。

“公司规定排练房里不能吃东西,你也适可而止吧。”

姚盛杰见陆磊突然严肃了起来,立刻不满地反驳道,“那公司不是还严禁排练房里吸烟吗?”说完,双眼自然地向蒋涛瞥去。

“公司公司,有完没完了!”蒋涛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说,“这种狗屁公司,还管他什么规定?!”

“我们同一战线的,你可别冲着我来。”姚盛杰赶忙撇清关系。

“你们两个的心情我能理解。”陆磊说,“但是就靠小破坏来找点心理安慰,未免太幼稚了。”

“幼稚?你说我幼稚?”蒋涛惊讶得好像从没听说过这个词似的。

“不是吗,排练房绝不能抽烟,这是规矩,到哪里都一样。万一吸音棉被点燃……”

“点着了又怎么样?”没等陆磊说完,蒋涛就倏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似乎一发现吵架的苗头就立刻来了劲。“我他妈就想把这地儿给烧了,你看怎么着!”

他手上的烟还闪着橘红色的火光,跟着他躁动的声音晃来晃去。我抬头看了看满墙壁灰蒙蒙的海绵,忽然想起有人说过劣质的吸音棉特别容易着火,一旦烧起来整个屋子都会变成火海,没什么比这更有助于“提神醒脑”的了。

“冷静点,冷静点。”姚盛杰只好充当起和事老来,拉住蒋涛的胳膊,手上的油渍也一起沾上了他的衣袖,“你气的又不是陆磊,对他吼有什么用?”

“冷静就冷静。”蒋涛不快地推开姚盛杰,整了整衣领说,“陆磊,你是队长,你告诉我接下来怎么办?又没有演出,又没有新唱片,天天呆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你倒是告诉我还有什么可排练的?!”

陆磊默不作声地直视着蒋涛,屋子里忽然安静了下来,仿佛一根绷紧的琴弦,看似稳定但轻轻一拨就会振个不停。陆磊和蒋涛作为乐队里最重要的两个人物,一直以来关系都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可是一旦这个制衡点被打破,乐队的安宁便岌岌可危。

争吵的起因是三个月前的一次会议,在那之前,公司很少一本正经地召集我们开会。一走进会议室,我们就感觉到了不对劲,坐在会议桌旁的人们一个个煞有介事地板着脸,像是监考的老师似的盯着我们。

“新专辑的销量如何,你们几个知道吗?”其中一个“考官”揭开了这场讨伐大会的序幕。

“公司为你们付出了这么多,你们怎么就不懂得回报?”

“我看是江郎才尽了吧,起初的确是写过一两首不错的歌。”

“新歌的元素太单一,现在时下年轻人喜欢的风格,你们应该比我了解啊,怎么就不写得丰富点呢。”

霎时间,质问如同枪林弹雨般向我们袭来,弄得我们一头雾水。听了半天才知道,公司本想借助上一次的大型演出让我们一炮而红,费了不少心思,可是专辑的销量却没有想象中的突飞猛进,这让领导层觉得吃了大亏。尽管我们的经纪人在大会上竭力替我们辩护,但那几个一看就患上了中年危机的老男人们既不接受唱片市场萎靡的实情,又不肯承认他们在宣传投资上的谨小慎微,硬是把所有的罪名都推到了我们头上。

那天以后,我们的境遇就完全改变了。原本的新专辑计划由于所谓的资金周转不灵而搁置,外派的演出活动又因为公司人手不够而不予安排,当我们渐渐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时,乐队已经在排练房里度过了几十个无所事事的下午,似乎公司是打算让我们自生自灭。

对于这样突如其来的转变,陆磊不善交际的缺点暴露无遗。他既不愿意跟公司扯下脸皮理论,又不知如何摆平内部的矛盾,只知道靠埋头作曲来消解烦恼。蒋涛三天两头拿他的“不作为”说事,就连我也无法认同他的做法,乐队几乎走向了解散的边缘。

“你倒是说话啊你。”蒋涛对陆磊的沉默似乎已经忍无可忍。但是陆磊早已研究出了一套对付蒋涛的办法,他以前闲聊时和我说过,持续的沉默和无视,会让脾气再暴躁的人都不知所措,就像和空气打架一样白白消耗体力。看来,蒋涛的蛮力和姚盛杰的言辞在陆磊这个对手面前都无济于事。这个时候,我想我应当站出来说些什么。

“我觉得,现在不是消沉时候。”我酝酿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发言的时机,“我们应该坐下来好好谈谈,想个对策。”

“我们说话你在那儿插什么嘴?”不出意料,蒋涛立刻向我投来了轻蔑的眼光。

我装作没听到,继续说,“陆磊,这一次我也觉得是你的不对。你作为队长,不该只是负责写词作曲而已。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你有责任和公司沟通,毕竟他们只认你一个人的话。”我的语速比平时快了不少,一口气把心里憋着的全都说了出来,以免中途再被谁打断。话音刚落,气氛似乎变得诡异起来,蒋涛不知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我这个忽然“倒戈”向他的盟友,就连姚盛杰都惊讶得忘了词。

“你觉得我去说就会有用吗?”陆磊冷冷地反问道。但此时,他并没有什么震慑力,反而更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在危急关头展露出自己的缺陷和软肋。

“有没有用都该试一试。”我说,“这不是关系到你一个人,而是整个乐队的前景。”

“你觉得我不在乎乐队的前景?”陆磊拿起一叠手写的谱子说,“这些,这些才是决定乐队前景的东西,光靠嘴皮子说有什么用?”

“你写了一堆,没钱给你录唱片有个屁用?”蒋涛插嘴道。

眼看着又要演变成徒劳的争吵,我迅速夺回话语权,“陆磊,也许你认为最重视这个乐队的人必然是你,可是某种程度而言,我比你更害怕乐队解散。”

这些话,我本来打算找陆磊私聊的时候才说,可是拖着拖着,已经到了事态紧急的时刻,顾不上什么面子了。“对于你们而言,如果BLACKOUT没有了,换个乐队又能继续做音乐,只是少一点歌迷,浪费一点以前写的歌而已。但是对我来说,这可能就是最后了。所以,如果我是你,为了保住乐队再违背本性的事我都肯做。”

我满面通红,准备好了面对接下来的哄堂大笑。我明白,他们三个人谁都不可能理解这支乐队对我的重要性,因为他们都只是在依着兴趣做事,只有我,即使不断遭受嘲笑、作弄、排斥,依旧不愿离开这里半步。

可是没想到,姚盛杰没有抓住这个精彩的“笑点“,反而将我接纳为了战友。他严肃地点了点头,说,“没错,我们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等死。我们这么多坎都过了,我就不信这一次过不了。”

就在这时,走廊里由远及近地传来了制作人说话的声音。蒋涛迅速把烟掐灭,扔进了垃圾桶,而姚盛杰就没那么幸运了,当制作人推门进来的那一刻,整个屋子都还飘着炸鸡的香味。

房间里一片狼藉,我们几个面面相觑,可是制作人却没有给我们一阵痛骂,而是用过分温和的声音说道:“你们几个,今天休息一下吧。”

就在我们心生感激、觉得无以为报之时,他又说了一句,“排练房给JAMES先用一用。”

陆磊吃惊地问,“JAMES是谁?”

“公司正在力推的新人,我以为你已经听说过了。”

“就那个会扫两根弦就被捧成新生代摇滚明星的黄毛小子?”姚盛杰的语速快得惊人。

“居然起了个英文名字,真他妈恶心。”蒋涛接着说。

“不管你们怎么说,他刚出道没多久就积累了不小的人气。”制作人对大家的粗口并不惊讶,继续心平气和地说,“他明天有场演出,今天必须要用这个排练房。”

听到“演出”这个字眼,蒋涛面色铁青,“就他有演出,凭什么我们没有?”

“是啊,歌迷也一直在网上问我们的行程。”姚盛杰说。

“这是公司的策略,你要质问,就自己问大老板去。”说完,制作人往门外探了探身子,似乎急着等新人乐手到来,以便自己脱身。

眼看着又要丧失一次对话的机会,一向不喜欢在公司管理事务上插嘴的陆磊,这次一反常态地走到制作人面前,“你说过会站在我们这一边,会为我们争取利益。”

“别说得那么夸张,今天只不过是JAMES有急用,向你们借个排练房而已。”

“实际情况究竟如何,我们都心知肚明。我只是想知道你对我们的态度。”陆磊难得开口,气势格外压人。

制作人见没法蒙混过关,只好认真起来,“陆磊,我确实一直很看好你们。”他一边说一边把眼镜取了下来,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眼镜布,“你们乐队是我一手栽培出来的,怎么说也有点感情,我当然也希望你们发展得好。但是,这里的环境有所变化,我想你们应该也能察觉出来吧。”

“我们只是专心做音乐,不知道什么变不变化的。如果只是因为上次专辑的销量问题……”

“上面的人事有了变动。”制作人打断了陆磊的话,“之前的盈利模式已经被否决,公司的整个发展策略都改变了。”他继续低头擦拭着眼镜,只见镜片上的灰尘一下被抹去,一下又重新沾了上去,像是在做无用功。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放低了声音说,“现在,销量决定一切,对于你们的事我也爱莫能助。”他终于抬起了头,把眼睛重新架上鼻梁,好似难以启齿的部分已经说完了。

“难道是我们的专辑刚好撞在了枪口上,新老板就拿我们开刀?”姚盛杰的话让我们如梦初醒,而制作人的避而不答使这个假设更具说服力。

“JAMES来了。”制作人像是终于等到了救兵一样,“总之,你们今天先回去吧。”

“要是我们不走呢?”蒋涛气愤地说。

“小子,发脾气也要看看场合。”制作人拍了拍他的肩,用比刚才更轻的声音说,“JAMES能爬得这么快,背后当然有人力挺。你们现在的情况已经很危险,我劝你好自为之,不要让我难堪。”

我不记得我们最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走出排练房的,因为我们与那位新晋乐手擦身而过之时,他脸上得意的笑容占据了我全部的思绪。他剪着一头流行的短发,五官端正,打扮得干干净净,一看就是个偶像派的流行歌手,吉他与他毫不相称,但他却能从认真做音乐的我们手中夺去排练房,夺去演出机会,甚至夺去乐队的未来。这就是现实,我心想,这就是陆磊当初告诉我的,光鲜背后的现实。

“真不敢相信公司里会引进这样的新人。”我们惊魂未定,在一处僻静的走廊里靠墙蹲了下来。

“是啊,我们公司不是主打摇滚吗?那家伙怎么看都不像吧。”

“看来公司是真的放弃以前的路子,改走流行路线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难道就这样无所事事地傻等下去?”

“我觉得等不到了。”姚盛杰愁眉不展地说,“等我们合约期限满了,公司会自动解约吧。”

“妈的!”蒋涛一脚踢在雪白的墙上,留下了脏兮兮的脚印,但是除此之外没有作出任何过激的举动。或许就像陆磊说的那样,蒋涛也只能靠小破坏来寻求点心理安慰。

我看着大家焦虑的神情,心中却泛起一股别样的失望,就好像是中学时围观不良学生和老师对峙,满心期待出人意料的结局,最后学生却主动投降了一样。

我们失去了乐队的最后一席阵地却没有人站出来反抗,甚至,面对刚才那张稚嫩却讨人嫌的笑脸时,身边这两个平时凶悍的人却移开了视线,根本没敢吭一声。难道就是因为刚才制作人的那席话吗?难道这就是我望而不及的摇滚精神吗?

我忽然想到,如果我们还是十六七岁的年纪,此时此刻一定会是一番别样的风景。虽然我没见过蒋涛年少时的样子,但是可以想象,年轻气盛的他一定会在受到羞辱之时二话不说地挥动拳头,全然不顾后果;姚盛杰动用起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足以羞得对方面红耳赤;而陆磊,想必会摆着冷酷无比的表情,如同世外之人一般蔑视亵渎音乐艺术的一切行为。

我年少时总是羡慕那些意气风发,无所畏惧的人,他们仿佛站在世界的中心,所向披靡,什么愿望都能实现。我梦想可以变成他们,即便能分享他们的一点光彩也心满意足。可是,当我追随着他们,踏入世上最为叛逆独行的行业之一,却发现当年的反派英雄们在现实面前已经被磨去了棱角,变得与我的角色相差无几——默不作声,担惊受怕,轻易投降。

他们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出于何种原因,丢弃了往日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