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潇洒走一回(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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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在这颗昼夜旋转的星球上,再小的乡镇也有执法机构,所以,强奸犯没有侥幸逃脱,从案发时间到犯罪人被捕,仅仅过了一天零一夜。有知情人透露,犯罪人压根儿没想逃避“强奸”这个很严肃的事儿。由于,犯罪人的未满十八岁只能进少管所蹲着了。当老年犯举着一块硬馒头感慨:监狱大门一开一闭就他妈的七年;少年犯才进去,下巴磕还没长几根胡子呢,出来以后,如果留胡子可以绕腰三圈吧。

这个被关进去的少年叫赵权,被判强奸罪那年,他的双胞胎哥哥被他爹狠狠地打了一顿。邻居听到老赵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嚎,很奇怪为什么小儿子犯罪,大儿子却在家挨打。寻思半天,邻居们觉得赵老爹年纪大了,本来小儿子犯了这么丢人的事就够让他大动肝火,再一瞅大儿子赵剑的脸就想起了小儿子赵权被抓时的场景。再说了,赵氏兄弟的流氓作风在方圆几十里人人皆知,抽烟、喝酒、打架都是家常便饭。除了兄弟俩心里有数,没人能从外表上分出谁是老大谁是老二。他们小时候,赵妈先给小儿子洗完澡,换水工夫,大儿子鬼脑筋一动许诺明天给弟弟玩水枪,然后把光屁股的弟弟向前一推,自己往身上裹了一层毛巾被,像一只猴那样窜到床上假装睡了。等赵妈回来,把眼前的小儿子误以为是大儿子,问都不问一声,拎起小儿子往澡盆里一按。后来,赵妈要不是听见裹着毛巾被的大儿子发出几声坏笑,天知道小儿子又下了一次澡盆。赵妈拧着小儿子赵权的耳朵说,这娃儿咋连个声都不吱,忒蔫儿了点儿。

乡镇里有法院,但没有监狱。整个大省只有两座监狱,一个在岛上,常年被水包围,想越狱?水深有食人鱼;一个在山里,被原始森林包围,想越狱?山高路远,有熊出没。少管所在大省郊区的一座死火山下,犯人用鼻子嗅出墙外的人家是烧猪手还是烧咸鸭。想越狱?翻过高墙就可以跑,即便有这个心思,也得掂量身高够不够。另外,管教所养了十几只大黑狗,曾经有一些犯人身体条件很优秀,但终究跑不过四条腿的畜生。

南方的阴天沉闷的令人气促。沉重的心情像海岛上最后一颗椰子树,不敲碎了壳会自己腐烂。坐在关押车上的赵权想到了未来,做梦都会梦见监狱的高墙竖立在自己的后半生,久久不会倒塌。而在里面过的第一个中秋节,他真的做了一个梦,梦见老妈从顶楼跳下去了,留下一盆水仙花在顶楼被风吹得东摇西摆。一年后,赵权的哥哥也来到省城,不过,他不是为了来念书,而是为了来省城继续混世。虽然赵氏兄弟身上一股江湖气,但都十分热爱文学。赵权在监狱里看完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基督山伯爵》和《约翰·克里斯托夫》。

赵权的哥哥刚来省城的几个月经常去看赵权,香烟和酒是送不进去的,那就送些书给赵权看吧。赵剑来的次数多了,少管所的教官渐渐都认识了他。每次来看赵权,他走在大墙内感到整个脊椎隐隐作痛,不知是受风了,还是忧伤过度。赵剑见赵权比刚进去的时候瘦多了,趴在墙上带着哭腔说:哥对不住你啊,你在忍忍,等你出来后,哥带你去做按摩、抽中华、吃烤鸭……

最可怜的是赵氏兄弟远在乡下的父母,眼睁睁看着小儿子进了监狱,眼巴巴地又看着另一个儿子收拾铺盖卷远走他乡。还得自掏棺材本赔受害人身心损失费。虽然赔多少钱都不能弥补一个女人被强奸的伤害,但不赔钱,人民都不答应。某种环境下,道德就是这么强有力,一个强奸罪的构成主要是一个男人强奸一个女人,主体必须是男人,女人是客体存在的,不可能强奸男人,换言之,男人也没法被强奸,女人相对男人来说,总是“吃亏”的一方。

在赵剑临走前的一天晚上,一家人阴沉着脸坐在一桌上吃过饭,没有任何预兆,赵老爹突然连踢带捶地打了赵剑。他妈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不敢上去阻止赵老爹的动作。赵剑似乎早就知道躲不过,硬挺着单薄的身板被赵老爹踹了几个跟头,门牙掉了一颗,血水顺嘴角流到脖颈。赵老爹打完赵剑,看上去比赵剑还累,老泪纵横的他坐在地上喘气,背靠篱笆,两只手背上布满青筋,抓花了身下的泥土。赵老娘跪在地上,颜面朝天,大喊把一脸是血的赵剑拉过身边。赵剑的身子像筛沙的畚箕一样颤动。一家三口坐在地上抱头痛哭。凄凄惨惨戚戚,仿佛被天大的委屈给憋坏了,逮住一个机会可劲儿哭。

监狱里的赵权天天早睡早起,生活变得十分规律,偶尔还参加文艺社的活动,跟几个狱友弹吉他。欧阳枫是赵权在监狱里的第一个朋友,因为年少轻狂参加集体斗殴把人打残了才进来的。赵权觉得欧阳枫这人不错,一点不像其他混世的小混混,看上去倒有几分书卷气。渐渐地赵权从心里喜欢上欧阳枫,看见欧阳枫挨打,赵权宁可自己也跟他一起挨打。他们在监狱里挨打的原因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儿,甚至一个人皮肤太白也成了挨打的原因。监狱是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来自五湖四海的兄弟在这里各自显神通。环境影响人,自闭是肯定的,谁在里面想过的舒服点儿,要么认几个有声望的大哥罩着,要么学会更自私地保护自己。

树叶落了一地,天气越来越冷。别人都睡着了,赵权跟欧阳枫偷偷地挤到一个墙角抽烟,俩人聊到了古典文学,从《金瓶梅》一直聊到《包公案》,聊着聊着,赵权有些伤感,刚才欧阳枫说古代有些冤案真他妈的冤。欧阳枫也没想到他们怎么聊起了古典文学,赵权的眼泪又刷地流下来。月亮从云后露出半张俏脸,月光照着赵权脸上闪闪发光的泪痕。欧阳枫看到这一切闪闪动人,不知所措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光头。

之所以青春宝贵,因为挥霍而过。赵剑在外面又跟一个姑娘好上了,所谓好上了不指一夜情,而是多次在床上巫山云雨,并且虚虚实实地有些感情。男女那点儿事儿很迅速,眨眼间,仿佛才一支烟工夫,这个姑娘怀孕了。可是,赵剑并不想留下这个孩子。他恐惧“家庭责任”这四个大字。这个世界上本没有责任,“本能”与“责任”丝毫不挂钩。“本能”是原始欲望,“责任”是人类造出来的伪善,戴上一面叫“责任”的面具,许多人成了一个“好”人,尽管他们内心压抑又阴暗。

赵剑觉得这姑娘太不成熟了,自己跟这姑娘都不是本地人,他这么年轻就当爹是一件无比负担的事儿。赵剑在姑娘不断哭闹的日子里有些心软了,或者说,他害怕这个姑娘死活不去打胎。但这个姑娘不打胎过不了几个月,万一上厕所一用力把孩子生在厕所里怎么办?老人们常说,女人有了孩子就被孩子套住了,这对男人来说何尝不是呢?男人有了女人和孩子也被套住了。一旦女人定下来爱一个男人,就把自己当有“名分”的女主人,里里外外一把手,洗衣做饭,为了人人都说她贤惠,是一个“好”女人。但同居对男人来说是零成本的投入,如果有了孩子,无论男人多混蛋,爱不爱那个女人,有能力分手了又不在一起常见,总得管自己的孩子吧。大多数女人以为同居是通往婚姻的一道大门,男人却觉得同居仅是方便而已。赵剑想了想,父母远在老家,弟弟还在劳教所,自己在省城又没有一份正当职业,干的都是一些投机倒把的事儿,怎么去养这娘俩。之前,赵剑听说她怀孕了,根本没在意,以为她自己会去找个医院打掉,所以放了些钱在抽屉里给这姑娘,就出门去各个大学找兄弟们喝酒了。两个多月后,这个姑娘再次哭哭闹闹地找到赵剑,铁了心要把孩子生下来,为的是等孩子长大了你不认我也得为了孩子而妥协。

赵剑的脑袋像阳痿患者的生殖器一眼耷拉在胸前,整个人陷在沙发里唉声叹气,这才不得不挠头地对付“怀孕”这事儿。遇上这么一根儿筋的女人,赵剑总不能朝她肚子上踹几脚吧,万一大出血闹出人命来更麻烦。想了几天,整天面对一个不依不饶的孕妇,赵剑最终决定把她送到老家安胎。几乎像拎小鸡一样把这姑娘往家里一丢,理直气壮地对父母说:她怀了我的孩子,你们知道我对女人有心理阴影,最近很烦,暂时让她在家里住下吧,等把孩子生下来,你们好抱孙子。

父母一看这个姑娘的肚子已经微微凸起。原本老爹有点生气家里多了一个陌生人,觉得现在的年轻人没结婚就弄大了肚子实在丢人,但一想可以抱孙子了就没过多责怪赵剑。他妈是一个没主见的农村妇女,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有个孙子在身边也好啊。她把这姑娘叫到身边,问了问姑娘多大了哪里人,又发牢骚说女人命苦,自己一辈子也是糊里糊涂过来的。

赵剑见父母接受了这个姑娘和姑娘肚里的孩子,便独自回省城继续混日子,他不知道什么叫安定,他喜欢女人又不相信女人,就是这么一回事。自从有了这个正在子宫里发育的孩子后,他喝多时会出现一种嗑药的幻觉,感觉自己的身子被什么东西掏空了,一半是棉花,一半是酒精。很多次酒后纵欲,他只要射精了也酒醒了,兴奋并害怕着,好像从他身体里喷出去的精子挨到哪儿都能落地开花结果,要是偏偏有一颗顽皮的“小蝌蚪”乱跑到养猪场挨到一只母猪呢?想到这儿,赵剑胃里一股酸水直窜到喉咙,差点把昨天吃的饭都吐出来,妈的!只能自认倒霉。

还有次,他在大学城的一个宿舍喝酒时突然想起监狱里的赵权,于是,他一杯一杯把自己灌醉了,醒来时,宿舍里的学生都去上课了,只剩下喝高了起猛了的赵剑,感到十分头痛,一股难闻的酸味弥漫在各个角落,他发现自己躺在一片糟粕之中。这个宿舍里狼藉一片,脏衣服和臭袜子堆积如山,床上、桌上,地上到处是卫生纸、花生壳和烟头,甚至在脚边的塑料袋里发现一条粉红色的内裤。他勉强用手支撑着地爬起来,冲进澡堂洗了一个冷水澡。不小心把洗发精弄到眼里了,他骂了一句娘,洗完澡回到宿舍里偷了别人一套干净的运动服穿上走了。

该来的挡不住,该去的留不住。几个月后,孩子出世了。赵剑正在一个女大学生的床上裸着上身抽烟。中午十一点,他接到老家打来的电话,心里有点烦躁,大概为了掩饰尴尬,什——么——事?赵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老赵妈先是一愣,说,你老婆生了个男孩。

他“哦”了一声,似乎一点惊喜都没有,那孩子对他来说无关紧要。

你给起个名吧?

随便。

你爹说中午生的叫赵阳。

你们都想好了就不用问我叫什么了,叫什么不重要,就叫赵阳好了。赵剑敷衍了几句挂了电话。他觉得自己的心情又激动又无奈,一时半会儿还不敢接受这个事实。而旁边躺着半天没动的女大学生听得一清二楚,心里一股醋意上来了,她以为赵剑最近个把月总跟她泡在一起,大概女人觉得自己受宠了都这样蛮狠,她故意把被子往自己这边狠狠一拽。

赵剑皱了皱眉说:你干嘛?

哟!你都有老婆孩子了啊?

又没结婚,她自己要生,我能拦住吗。赵剑说完把一个烟头按灭在床头柜上的烟灰缸内。

那你妈怎么知道呢?女大学生不依不饶地问。

赵剑懒懒地说,我把她送到我老家了。

呵呵,那我要怀孕了,你是不是也把我送你老家去呢。

看情况吧,你当我老家是妇产科吗?赵剑瞟了一眼女大学生说。

你这人怎么这样,是你先瞒我的吧?

谁瞒你了?

你啊!

你问过老子吗?赵剑下床找到牛仔裤,一边穿牛仔裤,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她。

怎么没问过,是你忘记了!

我昨晚要是知道她今天生孩子就告诉你了。

你骗人!

我没骗你,昨晚上你在我身上疯了跟玩命似的,哪儿有空听我说别的。

那我们以后怎么办?

什么以后?听不懂你说什么。

你不会有了孩子就不要我了吧?

想的真多,我发现你们女的都太自以为是。

……耍我啊,你他妈的就是一个臭流氓。女大学生的话音刚落,赵剑伸手抽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女大学生被赵剑突然打过来的一巴掌吓呆了,五秒钟后,她已经泪流满面,从嗓子发出“嗷”的一长音儿,光着身子一跃而起,俩人动作十分低俗的扭打起来,从床上滚到地上,又从地上爬起来打到床上。

以后长点记性,少跟我啰里吧嗦,老子最烦女人骂骂咧咧。赵剑恶狠狠地瞪着眼对她说。

大概打累了没有力气,女大学生趴在床上没接话也没回头。确定她还有呼吸,没有装死,赵剑很快整理好衣服,离开了女大学生的住处。他经过一家报刊亭,掏钱买了一包烟,又买了一本当月的小说月报。一个人坐在马路牙子上一边抽烟一边看杂志。来往的车辆和人群都消失了一般,他不停地抽烟,来回翻看那几篇小说,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别的事漠不关心。街对面发生一起交通事故,很多人跑去看热闹,惟独赵剑一人坐在路边自顾自地抽烟,看那几篇小说。地上的烟头越来越多,风一吹,烟头沿着路边滚动,当他发现这个现象时,自言自语说自己这样的人多像这些满地滚的烟头啊,破坏市容,总被人踩来踩去,没有任何骄傲。他的人生充满男人和女人的荷尔蒙气味儿,旅行不过是从一张床上跑到另一张床上。注定有些人讨厌在庄稼地上挥汗如雨,喜欢城市里的纸醉金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