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成绩跻身进了某个群体,精神上也不再急于逃离周遭环境,斯宁仍然没有找回交流的功能。她曾经是个能说会道的女孩,这个事情仿佛是雕刻在岩石上的古早历史被时光风化掉了,她也尽量留意前后桌同学们的对话,试图加入进去发表些什么,但很困难,她发现自己的脑子根本没办法像她们那样运转,她们谈论的过去她一无所知,她们编织的未来她毫无兴趣,唯独“某某老师怕老婆,某某老师的口头禅是什么”这一类话题稍微感到熟悉。但斯宁终究对她们的嬉笑感到无聊,一度怀疑自己快得失语症。
所思所想,还是只能写进笔记本。
喂,你写得不错哦。有一天同桌的瞌睡男忽然说。
你干嘛偷看我东西?斯宁语气不好,但没有被侵犯的怒意。
那你又没说不能看……瞌睡男挺委屈,又补了一句,真写得挺好的。
哦。斯宁故作淡定地反应,接着问他,那你喜欢哪篇?
都喜欢。他笑嘻嘻的。
那就是说都看过了?!斯宁佯作恼怒。
嘿嘿。瞌睡男继续笑,紫红的唇色看起来没最初那么恶心了,倒是有几分喜感。
笑个屁,偷窥狂!斯宁也嘻嘻骂道。她得到肯定,心里舒坦极了,同时神奇地发现自己重获语言能力,可以这样自如地跟人嬉笑怒骂。骤然间身边的一切重新按下播放键,纷纷活络起来,先前觉得隔着一层厚厚的透明薄膜外的各种喧嚣,此时全部一股脑地在她面前生动舞蹈。同学们的声音变得无比清晰,面貌也格外明朗,一时间好像所有的动静都是为她在表演,她既欣喜又冷静地看着一切发生,这种转变毫无前兆,就像一条结冰的河流未及春汛突然解冻那样,她听到破冰的声音,可以预知“孤立”“冻结”的状态能够得到缓解,各种生命的骚动随之而来。于是她也意识到,原来自己没有那么迫切地想要投入眼前的世界。
斯宁会写东西这件事情在班上慢慢传开,一则是由于语文老师不吝表扬,二来大约是瞌睡男的功劳。很快有人来借阅她写字的笔记本,她也不扭捏,落落大方又冷冷淡淡地将它递了出去,就像递出一件根本不重要的东西。那里面写了一些故事,一些随笔,笔触多数是忧郁灰暗的,但正是这样灰色的东西,很快在只知学习的重点班学生的传阅中激起了动荡,它们就像它的主人那样,带着别扭的面目,出现在一群积极向上的学生中间,神情冷淡,言辞甚少。这些文字如同河流里突然投掷进去的黑色鹅卵石,自然而然的,它改变了一部分水流的速度和姿态。
开始有人接近斯宁,在下课十分钟趴在桌上和她说话。她们的开场白通常是这样的,“你写得真好啊。”“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吗?”“你平常除了写还爱做什么?”她们也问她一些奇形怪状的问题,最好笑的莫过于“三毛是不是张爱玲啊”。斯宁按捺住心里的鄙视,温和地解释着,不是的,她们就是两个人,两个不同的作家。其实斯宁看过的书也很少,但怎么也不至于将三毛和张爱玲混为一谈,她在回答问题时意识到所知甚少的危险,一万个苹果里面她恰好挑中了那个没毒的。幸好同学问的是她知道的部分,文字的世界还有很大很大她根本一无所知。所以她尽量让自己显得谦虚,回答多是坦白而简洁。
另外有几个姑娘她们不说话,选择用一种另类的方式和斯宁交流。就是在归还本子的时候附上自己的本子,里面是她们写的故事,或者想要写给斯宁的话,或许是自言自语的日记体。那些短短的娟秀的文字在她们之间以很快的频率传播,其中有两个隔壁班的女孩,一个本班的女孩,她们见面时默契地微微一笑,递过笔记本,甚至连寒暄都不必。斯宁对这种方式接受起来如鱼得水,不用说话只用写字,可谓解决了她的双重困难,既可以有所交流,又避免了话题障碍,她可以有选择的与她们说想说的话。
似乎是哪位名人说过,所有的创作都是为了营造一个逃避的场所。对于斯宁来说也不例外。在那些文字之外,在她日渐被同学所接纳融入甚至喜欢欣赏之外,她的生活并没有因此发生实质性的改变。
因为长时间服用一种有消炎镇痛作用的廉价药物,斯宁时不时地出现幻听,最常听到的当然是她最为恐惧的敲门声,有时也有电话声,后来她索性不接电话,也不开门,没上课的时间里她就像个静物那样在家里摆着,重复地读某一本书,或是用一只破烂的被表哥淘汰的随身听卡带。那种药物同时还会引起偏头痛,脑袋右侧有根神经好像不再属于她而归于魔鬼管制,想起来就狠狠拉扯一下,让她任何时候没有准备痛得直吸凉气,从头顶到后背,连脖子都打不直。
四肢的疼痛倒是在大量的激素药物控制下得到缓解。只是肥胖的苦恼依然在,过去的衣服基本都不能穿了,而近来的经济状况也不容许她添置新衣,虽然每次妈妈赢钱过后总是会很愉快地带她上街看看有什么可买的东西——妈妈总是尽可能地想给她最好的。有次还给她买了双在当时来说贵得离谱的鞋子。斯宁还是不快乐,她觉得拿在手里是虚的,穿在脚上也是虚的,说得矫情一点,就像灰姑娘的水晶鞋,天晓得什么时候就会消失不见。
尤其当她穿着这鞋,和爸妈走在静默至死的夜晚,她所居住的那一带许多人都搬走了,没有搬走的人家大多在贫困中没有夜生活早在睡去,妈妈输了钱,爸爸气哄哄地疾步走在前面,妈妈的高跟鞋凄怆地在身后的路面回响,斯宁总是不知所措地走在两人中间,既不知道应该往前安慰气愤的爸爸,也不知道是不是退回去和战斗失败的妈妈同路,她沉重艰难地走着,脚下昂贵的鞋子并不发光发热,但她却一阵阵难以压抑地面红羞赧。
因为下岗后的困难,更因为斯宁突然患病,爸妈在外面借了不少钱,家里亲人更不用说。所以斯宁特别惧怕亲人聚餐的场合,她和爸妈像罪人那样表现得拘谨而僵硬,爸爸总是很主动地系上围裙钻进别人家的厨房,妈妈的姿态尽管尚能维持尊严,却不时因为性格好强和姊妹们发生口角。妈妈有四个姐妹,本性善良,但唇齿厉害,都不是简单角色,斯宁记得有一次二姨喝多了,抓着她的手摇晃说,斯宁啊,你知道吗,我们这个大家庭之所以变成现在这样,都是你害的,你为什么要生病啊。说罢二姨竟伤伤心心地哭了起来,没完没了地搓着她的手背,她的脸,又说,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可怜。
她们心疼斯宁,同时也埋怨她,埋怨残酷的命运。为什么要生病,斯宁还想找个人问问呢。走在路上凭空被从天而降的花盆砸中,疾病就是这样毫无来由没有道理可讲更无处伸冤的倒霉玩意儿,谁都没有办法选择,只能接受。阿姨们不厌其烦地回忆着斯宁健康茁壮的幼年时期,重复着她是如何在上幼稚园的时候每天早上要吃两只大包子,每个月还要比别的小孩多出一些伙食钱。状况的急转直下真是吃在嘴里的米饭忽然变成了石头,叫人难以下咽。所谓的大家庭本来不宽裕,大约各家拼拼凑凑地拿出不少钱,再加上斯宁爸妈近年收入不稳,时常需要接济,才让阿姨说出这样的话来。
只有外婆最为怜惜她,想方设法去搜集各种偏方采集各种草药,从来没有对斯宁说过一句怪责的话。可对于斯宁来说,饶是这种全无保留的疼爱也是巨大的压力,她在亲人们的包围中坐着,时常觉得坐在一群敌人中间,这群敌人端着枪拿着刀,逼迫着她赶快好起来。健康变成了任务而不是方向,单单是精神上的跋涉就当斯宁心存恐惧疲惫难当。但她没有说话,也没有余地反驳,只能一次次点头。过去的伶牙俐齿早像被截肢那样离她而去,半年来她变成了另一个人,孤僻,古怪,脆弱,多疑,而表面只以沉默呈现。
外婆的寿宴,斯宁也想送点什么。她思来想去,最后抱着一尊去年过年时在街边套圈套到的石膏观音像去了外婆家,外婆高高兴兴地接下了这件礼物。但很快斯宁在经过厨房时听见外婆小声咕哝,本来佛龛就够小了,还抱个菩萨来,真不知道放哪里。这抱怨让敏感的少女内心凉透,她原以为是个精彩的主意,谁知却是难消的包袱,沮丧极了。那天阿姨姨父们照例喝很多酒,爸妈自然也喝,她早早离席。
穿过夜灯初上的街道,斯宁一个人走回城东的家,走着所有晚自习结束后的那条路线。四周的商铺在入夜后依旧是那样热闹,小地方自有小地方微小琐碎的繁华,面包店、臭豆腐、烧烤摊、卖枸杞莲子羹的小单车,她注意到的都是一些吃的东西,热烘烘的,散发各种香味。年轻人有选择地停留购买,结伴拿在手中边走边吃边聊。她喜欢从他们身边走过,很近地走过,仿佛能因此接取到一点可靠的温暖。天已经很凉了,斯宁有时候疼得拖不动脚步,就在路边站一站,或者倚着栏杆靠一靠,本来只打算靠几分钟,谁知一靠便是一两个小时。回到家的时间便是很晚,但没有关系,因为家里通常没有人,爸妈在牌桌上博明日的好运,斯宁毫无障碍地走在路灯俱灭黑暗无边的楼道,旮旯处,倒是有几只老鼠老友般上蹿下跳,喜悦地等她到来。
斯宁一点都不怕老鼠,也不怕蟑螂,甚至不怕蛇。这些东西在那两年里都是她家里的常客,住在顶楼,天台曾是幼年时期的乐园,她在那里乘凉,远眺,与小朋友做游戏,现在已成长满杂草和植物的废墟。在这里短暂居住过的住户种下一棵会窜根的黄桷树,以至于到了暴雨频繁的夏天,家中的某些角落就下起滴滴答答的小雨。刚开始他们还试图用各种容器去接,后来索性不管了,因为漏雨的地方太多,只好任由那些雨水滴下来,或者沿着已被腐蚀的墙壁慢慢淌下。斯宁家前几年经济状况稍好时装修过的房子现在已破败得不成样,时不时有老鼠大摇大摆地从客厅中央走过去,斯宁坐在硬邦邦的木头沙发上看着它们,既不突然更不惊惧,自然得仿佛是一家人。
算起来斯宁也曾经怕黑怕鬼怕没灯的楼道忽然有怪异的东西从垃圾门里钻出来。但后来通通都不怕了,现实已经很坏了,她阿Q地跟自己说,就算遇见鬼也不见得是坏事。人有好人坏人,鬼也一定有好鬼坏鬼,何况有人活了一辈子也没见过鬼呢,不妨开开眼界。
可惜连鬼都没有一只,好生寂寞。
关于这些窘迫的现实,斯宁是羞于写进那些女孩子美丽的笔记本的。她更不可能去和她们交流生命的突变和苦难。斯宁可以想见自己能够得到同情或者帮助,那不是她想要的。她仅仅愿意在文字里以虚无的意识流的方式宣泄情绪上的苦闷,以流畅动人的字句得到不少的赞美,这些赞美让她能够暂时从寂寞困苦的生活中得到解脱,就足够了。
就这样,除了与原先年级的一两个朋友保持着偶尔的往来,斯宁投入了越来越多的时间在文字这件事上,不久后她在一份过期的广播电视报的副刊上看见几首诗和一则征稿启事。她想,那些东西她完全可以写,为什么不试试呢。是冲着稿费去的。报纸上明明白白地印着,一经录用,即付稿酬。稿酬二字让斯宁心动,她在一节英语课上完全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就信手写下了三首大约十行左右的诗句,誊抄在格子稿纸上郑重地按地址寄去,过了大概两周竟然真的陆续发表了。诗歌的题目下面傻里傻气地印着她的名字和班级,这让她很难为情,因从未有将这些东西给人看的念头。剧烈的羞耻总是困着斯宁,有天一个同学兴冲冲地拿着报纸来问她这是不是她写的,当众揭穿了她投稿这个事实,斯宁先是沉默不语,随后突然恼怒,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了教室,留下一干人面面相觑呆在那里,悻悻地议论着,不就是发表了几首诗吗,有什么好拽的。
等待稿费的过程很漫长,在斯宁差不多放弃期待的时候,一张汇款单印着寒酸的数字不期而至。这件事情在班上再次引起一阵议论,这次没有人再不识趣地去追问什么。倒是瞌睡男玩世不恭地对斯宁说,可以买很多棒棒糖,聊胜于无嘛。她自嘲地笑笑,最终用那点钱给外婆买了两包她从没尝过的喔喔奶糖,给爸妈买了一包7块钱的阿诗玛香烟,又给自己添了个新的日记本,如此而已。
虽然微不足道,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真是愉快,外婆咂摸着糖的滋味说好吃,爸妈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她知道他们是开心的。困难的是,她完全不知如何应答,能够做的只是低头笑。在文字上越得心应手的同时,在语言上似乎越发贫瘠,她隐约感到身上这种改变昭示着所谓的必然性和命运感,有轻微的无所适从,然而也只好听之任之。
冬天很快来了,斯宁拧巴着不肯穿厚实保暖的衣服,她坚持寒冷和饥饿能够使人比较清醒。妈妈对这理论视若无睹,不由分说地花钱给她添置臃肿的羽绒服。每天斯宁穿着昂贵的冬衣迎着冷风两点一线地在路上走,身体所感受到的真实温暖给她以无限沉重的压迫,她头发束在脑后,裸露出的后颈以及面孔皮肤仍是被冷风吹得通红,手心热乎得可耻。为了取得某种身心的平衡,有时斯宁会莫名其妙地掌掴自己,就像过去用刀片划伤手臂那样,痛感让她稍稍感到能够透气,在没有人的时候,她艰难地以近乎爬行的姿势走在楼梯上,四肢并用。这些神经质的举动因为可以自由操控而意义非凡。斯宁看着自己两掌的灰,啊,自由。
她多想有只壁炉,生着柴火,她和朋友们像小说里那样,聚着酒杯围炉谈天;她多想有一只袜套,挂在床头,次日醒来以后装满了糖果和金币;她还想有很多很多的零食,很多很多的羽绒被……现实越窘迫,想象力越是膨胀,许多时候斯宁怀疑自己是在靠着吃食想象中的东西才在万物枯竭的冬天存活下来,就像机器猫想象面前有一堆铜锣烧。
冬天的爸妈,她好像提不起来太多记忆,牌桌旁的观望倒是诱人的,不是为了桌面上来来去去的钞票,而是为了脚边取暖的炉子和小茶几上的点心。爸爸妈妈还是打扮得体体面面,虽然穿的都是旧衣服,总算是整齐的,在过年前的那段日子,他们想方设法将债主打发回去。只有一次斯宁太难忘了,那是正月里的一天,全家人团聚在外婆家里吃饭,妈妈不知为了什么和阿姨们吵了起来,她一个人跑出去,斯宁和爸爸找了好久,几近绝望。黄昏时斯宁接到妈妈打来的电话,模糊不清地交代几句便挂掉,她回拨过去,是一处公话,她想起来那个僻静的地段,妈妈应该是去了她逃学时常去的那片荒无人烟的岩石,公话就在那个村口。斯宁找过去时天已黑尽,风狂哭着,她大声喊,妈——妈——妈妈——妈妈——
只有风哭着应和她,像戏谑的伙伴,哭啊,哭。
过了好久,斯宁彻底了死心,她甚至打算接受妈妈已经不在了这个现实。此时在啜泣的风声里听到妈妈微弱的呼唤。远处一个小蓝点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断定是妈妈,便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岩石边的泥泞中踩过去,半条裤腿都缠满了泥。她冷透了,也害怕透了,伤心透了。看见坐在石头上孤单的头发被吹乱的妈妈,斯宁讲不出一句话。两人默默相对,妈妈间或抽噎一下,她们在深渊般的夜色中搀扶着走回去,像死过一次,累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也是那次,斯宁深深了解到,死亡一点都不轻松。
种种这般,因痛而得的领悟,其来源暗无天日,最后还是只能写。斯宁将这些东西以短句的形式写在一只旧本子上,那是爸妈年轻时抄写歌词和诗的笔记本,纸张滑溜,暗绿色的硬壳,侧面包着大约一厘米宽的紫红绒布,非常高级。斯宁没有想太多就撕下爸妈写过的部分,笔记本变得残缺而单薄,她在那剩余的页面下写了很多诗。不久斯宁撕笔记本的事情和这些诗被妈妈一并发现,她对女儿不尊重自己的行为表示了很严厉的怪责,一通痛心的惋惜后,妈妈也发表了对她那些诗的看法,她说,你写的这些诗,让我觉得你一直都孤单地站在黑暗中,让我很内疚,没有能够让你幸福。
妈妈的细腻敏锐洞察力再度震惊了斯宁,她的痛苦那样真切,她的心疼那样温柔。一向坚强的妈妈就像被谁残忍地剥掉了外壳的软体动物,在斯宁面前露出正在痉挛的皮肤,斯宁第一次惊觉自己怎能如此残忍,她无法原谅这罪过。这一刻她意识到,全世界所有人里面她最不想看到妈妈痛苦,但偏偏是她的字,像刀一样刺破了妈妈苦心经营勉强维持的和谐现状,她勉强微笑地安抚着妈妈,并且在心里暗暗保证,再也不写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