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日子就像长了翅膀的马,奔跑起来扬起的都是雨水。我和孙小军都喜欢这样的天气。酷热难挡,忽然下起一阵雷雨,几分钟就停,然后又是艳阳高照。我俩一直穿着背心在夏天里不停地走着,时间永远用不完。
如今我和他都十八岁了。十年前,当我们是孩子时,曾在花园里日日夜夜地待着,不知道回家。那座花园有着高高的栅栏,顶上都是尖头的竹子。里面草地上放着花盆,中间有一个深深的池塘。
看门的都是老头。第一个老头是个好人,白天总是把铁门开着,随时欢迎我们的到来,时不时还会走到我们中间,手上捏着一只蝌蚪说:你们看,它是青蛙。他太亲切了,反而让我和孙小军有些无所适从,看到他便很拘谨。第二个老头似乎有些老年痴呆,他从来不管我们的进出,半夜也不关门。我和孙小军经常在夜里偷偷爬起床潜入花园,坐在草地上等天上星星的落下砸到头。那个老头也不睡觉,每天像鬼魂般半夜在花园里散步,绕着池塘,一遍又一遍。某天我实在看不下去,朝他大声叫着:喂,你在干嘛。老头扭头对着我笑:嘿嘿,我在钓鱼。第三个老头是个生活极其规律的人,看门也受到影响,每天固定只开五个小时,其余时间就在屋子里睡觉。对于他来说,睡觉似乎才是醒着,当他醒着时,却什么也不知道。那段日子,我和孙小军只好趁老头午睡的时候,爬上竹栏杆,从高处跳进花园。孙小军还因此扭伤过脚踝。最后的那个老头没来几天就掉进池塘里淹死了,所以我对他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他喜欢把蚂蟥抓来放在自己的腿上,让它快活的吸完血,最后撒上一把盐。所以,虽然我没看见他是怎么死的,但我一点也不奇怪,心想他一定是在池塘边找蚂蟥时不注意掉进了池塘。老头死后就没人愿意来看大门了,也没人来修理花园里的草坪。
再后来,不知哪天,花园也没了。
我在那个买包子的早晨遇到孙小军,向他回忆起这些老头。他歪着脑袋,问我:我怎么记得他们都长着一张脸。我俩坐在路边吃着热乎乎的包子,想着这十年我们都在做些什么,似乎做了很多事,但又觉得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孙小军对我说:真无聊。我对他笑了笑,站起身。于是我俩走街串巷,寻找可以玩耍的地方。
我和孙小军找过它很多次。第一次我俩来到曾经是花园的地方,却发现那里现在是医院的正门,无数穿着白色衣服的病人出出进进。我和孙小军就站在门旁,看着他们。那个中年保安走到我俩面前,想赶我们走。他凶巴巴地说:你俩是想进去还是想出去,没事别在这儿站着。孙小军望着他,忽然指着医院里的大楼说:叔叔,你快看,住院大楼朝这边塌下来了。保安叔叔居然被吓到,他猛地扭头往楼房那边看去,瞬间钻进了大门边的小屋。我和孙小军坏笑着离开。半路上,我俩过马路时,一辆救护车从耳边呼啸而过,然后撞上了前面的护栏,幸好没啥事。我对孙小军说:咱们是不是该回家吃晚饭了。他说:我想吃蚂蚱。我瞪了他一眼:你真没出息。说完我就觉得自己也想吃。
后来我听人说那座花园并不是因为要建医院而被铲平了,而是迁移到城南的会仙桥旁边。于是我叫上孙小军,两个人又兴致勃勃地跑到城南,去看新建的花园。只是让我们俩失望的是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花园,桥边是一片荒地,到处散发出污水的腥味。只是,在荒地的中间有一幢三层的白色房子,屋顶上的平台上似乎有人在走动,这引起了我俩的兴趣。我和孙小军打开那扇没锁的铁门,踏着楼梯往上爬,一楼,二楼和三楼都是空荡荡的。我能听见我俩的呼吸和脚步声在扬起的灰尘里回荡。三楼通往屋顶需要顺着生了锈的梯子爬,孙小军先爬了上去,我跟在后面。当我把头探出洞口,发现屋顶平台上完全是另一番景象。整个屋顶摆满了花盆,每个花盆里都种着花。我叫不出那些花的名字,只是觉得五颜六色很漂亮。如果它们是一群虫子我一定能分辨出区别。屋顶上风很大,阳光随意的照射着。我跳了上来,孙小军扶了我一把,轻声对我说:你知道他们在干什么。我摇着头,根本就看不到有人。于是孙小军大声对“他们”说:喂,你们在干什么。好玩的话我们也参加。话音落了,没人搭理他,孙小军又问了一遍。我不感兴趣,因为我发现自己明白“他们”做什么了:那些花盆里的杂草正在慢慢长大。
第三次是在两年之前,那次我和孙小军无意中走进了童年时的花园。我手握自己做的弓箭,站在假山顶上,势如猛虎,射死了对面围墙外别人家养的母鸡。孙小军趴在池塘边上研究着地上的蚂蚱。他用树枝一下一下地戳着那个可怜的小生命,发出开心的笑声,玩累了就躺在草地上望着池水发呆。夏天花园的上空飞来飞去的都是蜻蜓,我试图用弓箭把它们射下来,却一次都没成功。第四个看门的老头正笑呵呵地站在池塘里,露出上身。他的手臂上都是蚂蟥,它们扭动着身体,拼命地吸着老头的血。我看见老头的脸越来越发白,可他一直笑着。到了傍晚,来花园的人越来越多,有锻炼的老太,和我们一样的孩子,还有专门提着血淋淋的母鸡的女人,她怒气冲冲地在花园里到处叫骂,想找出射箭的人,结果只是让花园里到处都留下了鸡血。我早就把竹弓藏到了树丛里,和孙小军练起摔跤。他不是我的对手。我曾经站着,让两个小孩不停地用脚踢我绊我,可我就是不倒,他俩最后踢累了,转头回家。后来一个小女孩来到了花园,引起了我和孙小军的注意。我俩跑到她面前,给她吃买的饼干和冰棒。然后她就答应和我俩一起玩了。我们三个人玩跳房子,这种游戏男孩和女孩都爱玩。天黑了,我们想继续玩下去。可我和孙小军的母亲都找到了花园里,她们要带我俩回去。我的母亲临走时问那个女孩:你妈妈呢,怎么不来接你。那个小女孩回答说:我这么大了,不用她担心。说完便继续一个人跳房子。
后来我发现,这第三次是一个梦。当我醒来,感到很满足,梦里的一切是真实的,我八岁时的日子就是梦里那样。我赶紧跑到孙小军家把这个梦告诉了他。他也刚从睡梦中醒来,迷迷糊糊的听我讲完,然后说:我和你做了一个同样的梦。
半年后的某天,当我俩像梦游般在小城的河边走着时,忽然看见那个记忆里最好的看门老头从身边走过,他瘦的只剩下骨头了。我愣了一下,赶紧拉着孙小军的衣服,两个人悄悄跟在老头的后面。孙小军对我说:这老头还活着呢。我说:也许他知道花园在哪里。结果我俩一直跟到老头的家里。他掏钥匙开了门,没关门便进去了。我俩犹豫了半天还是走了进去。那是间昏暗的小屋子,墙角摆着桌子和几个凳子。老头正在厨房里忙着烧菜。我和孙小军坐在桌子旁边,想问那老头。他却似乎没看见我俩,把一盘盘香喷喷的炒菜端上桌子。最后一道菜是鱼香茄子,老头放下盘子,也坐了下来,笑着对我俩说:好了,吃吧。我和孙小军也不客气,拿起筷子吃饭吃菜。老头的厨艺不错,半个小时工夫,我们把一桌菜全吃光了。老头对我俩说:我好久没和人一起吃饭了。
那天我俩给他讲了无数的笑话,老头很高兴。最后孙小军终于忍不住问:你知道以前那个花园现在在哪里吗。老头嘿嘿地笑:你问对人了。我和孙小军顿时觉得这次跟踪很值得,有饭吃,花园也能找到了。老头告诉我俩,那座花园是被人铲平了,不过这个城市里还有另一个花园,它就在城西的广场旁边。我问老头有没有进去玩过。老头依然嘿嘿地笑,半天说出一句话:我在那里做过看门的。
尽管我完全不相信老头的话,但孙小军还是拉着我在那个刚下完大雨的酷热下午,站在广场的树荫下,等着那座花园的出现。事实证明老头没有说谎,云朵散开后,花园就出现了。它在广场的旁边,静静地待着。街道上的人依然来来往往,赶着路,对它视而不见。只有两三个孩子发现了它,往里面跑。我和孙小军自然也走了进去,门开着。也许那个请我俩吃饭的老头是最后一个愿意在这里看门的人。
傍晚了,花园里的一切都被夕阳染上金黄的颜色。这座花园与我俩童年时玩耍的那个花园一模一样。在山坡下面还蹲着两个小孩,正在玩着泥巴。雨后的草地湿漉漉的,一个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姑娘正在拿石子玩着跳房子。我和孙小军就坐在池塘边上,傻傻地望着她。我俩很想和她一起玩,却不好意思。孙小军悄悄对我说:我们没有带饼干。不知过了多久,天终于黑了,我忽然想起到了回家的时间。于是我对孙小军说:咱们回家吧。他看着那个女孩发呆,忽然猛地摇了摇头:我不想回去了。咱们就一直待在花园里哪里也不去了。我说:不行,我妈会着急的。孙小军一直望着那个女孩,向她走去,头也不回地说:那你回去吧。
我怕回去晚了会被骂,再没管他,转身走出花园,穿过广场往家走去。母亲早就站在家门口等着我,她看到我,大声喊着:“孙小军,跑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