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香草海(修订版)(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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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人质信

一片在黑夜中枯萎飘落的树叶,一首KUDAI乐队的歌,带着相同忧伤的节奏。

我醒了,窗外是白色的月光。

有两只萤火虫飞到房间里,微弱的光,在黑暗中划出柔和跳跃的痕迹。

“在写字吗?”,我问那些瞬间就梦幻般消失的轨迹。

“想告诉我什么?写的是中文还是葡萄牙文?”我想像这些消失的光亮联系起来的样子。

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小时候,老师总是问我长大了想做什么,我说我想做天文学家,长大了才知道,我想做的只是躺在草地看彩色的星星,记下他们每天的样子。

香草海,有一年的夏天,我在家旁边的水沟边的草丛里抓住了很多萤火虫,它们从一片叶子跳到另一片叶子,就像香草海夏日湖面彩色的星空。我把它们都装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瓶里,想把星空收藏在家里,于是,那些闪烁的光就在夏夜蝉的叫声中渐渐暗淡了下去。

“它们正在死去,”我说。

这让我很伤心。终于,我打开玻璃瓶,让它们离去。

第二天夜里,我又去了那片草丛,它们已经不在那里。我想,它们没有接受我的道歉。

我这才想到,奇怪的是,我从未在巴西的雨林里听到过蝉鸣。

我伸出手,不久,有一只萤火虫停在了我的手臂上,它柔弱的荧光在黑暗中忽隐忽现。

“我没有读懂你想写什么”,我说,“不过,我猜,你带来了蓝色村庄的消息。”

我再次睡去,云来了,白色的月光消散了。

清晨,小雨,我被穿过树林和窗户缝隙的风唤醒。

来卡塞里斯镇的那个晚上,我们船上的发动机被卷入太多的水草损坏。我们从船上拆下了发动机送到镇上的货船船夫家里,这几天我们等着他们帮助修理,在蚂蚁留下的肿块消了以后,我们在卡塞里斯镇里又多休息了两天。

船夫的家在镇的西边,我看到他们家木屋烟囱上升起的炊烟。

货船船夫是两兄弟,两个木屋和一个仓库靠在一起。木屋有三层,顶上是枯草做的屋顶,外面的木头全部刷成蓝色,至少有一些蓝色了,在这个失望的阴雨天里。木屋的底层是空的,就是十几根粗大的树干,埋在泥土里,剩下半米伸出来。木屋的第二层才是住人的地方,四面都开着两米长两米宽的窗户,几片黄色的大干芭蕉叶扎成的窗帘,窗户的两边挂着两串干黄辣椒,雨滴顺着干黄辣椒滴下来。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透过窗户我看到桌上放着面包和香蕉饼,外表的皮被烤的又焦又脆,它们上面一定是加了许多糖粒的。房子前面就是溪流的一段,一只黄色的鸭子和一只灰色的鸭子在溪流里。

哥哥是个黑色卷发的黑瘦中年人,脖子上戴着一串红黑相间的HUAYRURO种子项链,黑色深邃的眼睛,他站在仓库门前,脸上没有表情,我想起《教父》中那个阴沉的大毒贩。弟弟站在他的身边,挺着一个啤酒肚,长头发,好像两个月没洗过,沾满灰尘,他抬头的时候露出额头上的皱纹。他微笑的时候眼睛很圆,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早上好,发动机修好了吗?”

“水草都拿出来了,加了机油,可以启动,但是只能前进,没法倒转,不能加速。”

“是什么问题啊?”

“不知道啊。这发动机太旧了,你们需要去城市里,那里才有修发动机的工程师。”

“城市?这里离城市有多远?”

木屋的顶上的黄色枯草有两根掉下来,他捡起,放在手里揉了一下,枯草断了。

“先要回到亚马逊主河道,你们的船,如果没有暴雨,现在这样的水流和水面,大概最少三四天吧。到了主河道,顺着水流向东,就可以看到城市。”

“哎——,那个城市,最近的大城市,叫圣塔伦市(SANTARéM),”弟弟船夫从后面走过来,他的啤酒肚在T恤下晃动,“城市在河岸的南边。到了主河道不要在河中间航行,主河道上大货船多,你们的小船靠着河岸安全。”

“OBRIGADO”,我说。

我转身走了十几步,心想至少发动机又可以用了,不过已经向东航行这么久也不知道三牙叔的那个蓝色村庄在哪里,现在加速又坏了这下真是糟透了。

我走回了住的木屋,罗比尼奥和约尔森仍的房间门是开着的,他们已经吃完早餐,约尔森坐在屋檐下的木桩上专心读小说。一只黑白的花猫爬在阳台上,卷成一团,微风穿过他松散膨胀的毛,我从它身边走过,摸了一下它的头,它动都没动。

“嘿,船夫修了我们的发动机,可以开了,但是加速还有点问题。我们可能得去圣塔伦市。”

“圣塔伦市?我的《LONELYPLANET》(《孤独星球》)上有那个地方。”约尔森放下书,是本E·M·福斯特的《A PASSAGE TO INDIA》。

“好啊,食物,淡水和汽油都收集足够够了,我们下午就可以走。”罗比尼奥站在木屋阳台旁边的土路上。彩色雄鸟正无所事事,目光呆滞地站在他身边。

“我在树林里发现一个有趣的东西,跟我来。”

约尔森和我跟着罗比尼奥走入木屋边的树林里。早晨的小雨留在了树叶上,一阵风吹过,树叶上落下一阵水滴。一颗巨大的巴西坚果被风吹动从树枝上落下,砸在了我身边的泥土里,黑色的泥巴溅起粘在我的腿上。雨林中有着成片的巴西坚果树林,三十多米的树干笔直向天空和阳光生长,穿透了茂密的森林,每个巴西坚果有排球那样大小,长在这些雨林中高大的树上。落下的坚果有着坚硬的外壳,用砍柴刀劈开,里面是三十多个硬壳包裹的更小的坚果,去掉硬壳,果仁有点像江南的菱角,我的包裹里就放着几个这样的坚果。放在餐桌上固然特殊,但在雨林中看着巨大的坚果从三十多米高的树枝上落下砸在身边却毫无浪漫可言。它们在风中从树枝上毫无征兆的落下,在厚厚的腐烂树叶覆盖的泥土里砸出一个个大坑,就像轰炸。

“唔,这里才是真的应该戴着安全帽的地方,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被一颗落下的坚果砸死在雨林深处的巴西坚果树下不知是重于泰山,还是轻于鸿毛。”

“刚才那句话又是谁说的?”

“哪句话?”

“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被一颗落下的坚果砸死在雨林深处的巴西坚果树下不知是重于泰山,还是轻于鸿毛。”

“总之不是孔子。”我踢开身边的一棵绿色的番石榴,“是司马迁说的。”

一个蹩脚的翻译,中文翻译成英文,生成的句子还是精彩的让人目瞪口呆。

“谁是司马迁?”

“另一个中国古人,他记录过中国历史中的三千年。”

一只角雕安静地站在巴西坚果树枝上,它低头盯着我们,露出它胸前的白色羽毛和翅膀边缘的黑色。

“他也是一个作家?记录了三千年,这么长?他住在哪里?你认识他?他也见过巴西坚果?”

“是啊,他住在坟里,他死了,死了两千多年。没有活着的中国人认识他,但是可能每个活着的中国人都记得他。”

“我在书中看到中国古代的老人都有白色的长胡子,还有着迷人的微笑。”

“是啊,那是书籍和传说中典型的有智慧的中国老人形象。”

如果三牙叔还在香草海,也应该开始长出白色的长胡子了,不过,他要在最后的三颗牙齿掉光以后才会有迷人的微笑。但是,也许三牙叔会说司马迁不是作家,司马迁是追寻永恒的人,所有写历史的作家都是追寻永恒的人。于是,我说,“此外,关于我们的老人司马迁,我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

“什么事?”

“他出生的那天,这个雨林里落下了很多该死的巨大的坚果。”

随风而落,无所顾忌,又一颗巨大的灰色坚果在我身边落下,它看够了树林上方的天空。在一个巨大坚果砸出的深坑边,地上有一只很大的乌龟。四脚朝天,肚子上压着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

“看这个,早上在树林里发现的。”罗比尼奥抱起乌龟递给我。

我接过乌龟,它很沉,需要两个手才能抱住。这是只大型的乌龟,大概有八个手掌那么大,背上和胸前的壳上长满绿毛,绿毛光滑,壳上的纹络很深,可能已经到了做爷爷的年龄。水珠沾在背部胸前的绿毛上。

“绿色的胸毛。”它四脚朝天的样子有些滑稽,我呵呵笑了。

我尝试着去看它的眼睛,希望它能伸出头,对我们说声早上好。可是它并不非常喜欢我们这三个外乡人,头和四脚都紧紧缩在壳里。约尔森用手指轻轻捏着乌龟的脚,把它的脚拉出来一点点,乌龟很快又把脚缩回去了。这个场景有点讽刺和残酷,在一个没有意料到的地方进行的一次的没有意料到的关于力量和四肢的争斗。

我们把乌龟抱回木屋,把那只绿毛乌龟供在木屋阳台边的餐桌上,餐桌是一截巨大的被砍断的木桩。餐桌上放了一块烤牛肉,三个芒果,半个西瓜,一个甜瓜,两个火龙果。

“就差两炷香了。”从我坐的角度,就像是在供尊乌龟佛像。

这只乌龟,带着它的绿色胸毛,想在清晨的雨林中散散步,远离尘世中烦嚣之事,找一个不会被坚果砸到的潮湿角落早餐,最后被三个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的外乡人抓住。

好多年前我在香草海街头散步看到的一只驴。那只驴被拴在街边的一棵树上,那棵树旁边是个餐厅,餐厅的门上写着“本店大厨特色菜,红烧驴肉五香酱驴肉”。那驴的长脸对着树边放着的一个塑料牌子,牌子写着几行字,“李时珍《本草纲目》记载:驴肉可补气养血,补血益气,治远年劳损:煮汁空心饮,疗痔引虫。驴鞭可补益肝肾、强筋壮骨,强阴壮筋”。在香草海的日子里,我一直没想明白那驴到底认不认识中文,很有可能是不认识的,它低着头,我看到它的眼睛,那眼神里全是迷茫。

“你把乌龟带到餐桌上做什么?它是你的客人还是你早餐的一部分?”我问罗比尼奥。

罗比尼奥拿着他的刀,轻轻地在乌龟背上敲了两下,切下一小片烤好的牛肉,放在嘴里,他咬牛肉的时候很用力,没有说话。

云层飘向东方,雨停了,留下一个明媚清晰的蓝色早晨。

我切下一小块芒果,放在乌龟面前,“绿色胸毛的老龟兄啊,这是你的早餐”。乌龟缩在壳里,没有动静。

彩色大鸟走到餐桌边,伸长脖子,盯着绿毛乌龟。我猜它还从未吃过龟肉。

“嗯,这么说,看样子,你不想和我们说话,”我把那块芒果往乌龟面前又推了推,“老龟兄,是客人还是早餐,现在全在于你自己了。你现在,被邀请和我们一起吃片水果,但是你似乎看上去不是很感兴趣。老龟兄啊,我们今天下午就走了,去个叫圣塔伦市的地方,去修去好我们的船,想和我们一起吗?在想什么?你听说过那个蓝色的村庄吗?”

乌龟还是没有回答。于是我猜乌龟会和树林中的那只叫了整个上午的红色大鹦鹉成为好朋友,一个整天唧唧喳喳,说个不停,一个永远沉默不语,一言不发。

我盯着绿毛乌龟看了一会,从背包里掏出那支蓝色的笔。我想胡乱随意写点东西的冲动突然又来了,“那么,写封人质信吧。”

“人质信?”罗比尼奥问。

“是啊,你看它的硬壳巨大粗糙,绿毛乱七八糟,即便不幸被你捉住,也为了保持自己的尊严而一言不发,它一定是某个乌龟部落的酋长。我猜我们应该因为它写封人质信。”

绿毛龟伸出头脚,开始左右张望,它的脚触碰到那片芒果,眼中带着迷茫的哀伤。

===人质信(开始)===

绿毛龟老大在我们手里,目前它生活被照料的很好,有吵闹的蓝色大鹦鹉唱歌给他听,有懒惰的彩色大鸟在身边照料。

这只彩色的大鸟,它整天除了吃就是无所事事的在水边的水草里走来走去。我们下午就会带着它离开这里去圣塔伦市。

它的早餐是一片丛林中采来的新鲜的野芒果。

这只芒果,我尝过,很甜。

为了保证它的安全,我们要求你们乌龟部落在今天日落前把(XXXXXX)送到村里。

===人质信(结束)===

写到这里我一时无法写下去,随心所欲的写作停止了,我总是只能写很少一点就停下,那就是我现在还不是一个作家的原因。一时之间我还没有想到有什么是绿毛乌龟的部落能为我们提供的。其实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只是突然觉得,这一天,与昨天,前天,明天,后天,过去的每一天,未来的每一天一样,都是我生命中独特的一天。今天我离开这里,就像许多经过我生命的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每一秒,只怕会被忘记在下一天下一小时下一分钟下一秒的循环中,再也不会回来。

时间是一种充满了忘记的轮回,在那里,很多故事其实都没有结局。如果我可以和绿毛大乌龟说声“嗨,早上好”,多少年后我算不定还会记得这个早晨,我躲开了树上落下的坚果,第一次和长满绿毛的乌龟说话。

“不是应该也把信翻译成葡萄牙文?绿毛龟的部落可没有中文老师。还有,你准备把这封人质信寄到哪里?”约尔森问。

“是啊,让我想想。是啊,是啊,既没有写完,也没有地址,也不知道该寄给谁。”我对自己说,把信纸折成了个方块,放到了自己短裤屁股后面的口袋里。

中午我们装好了发动机和桨,收拾行李放在了船上之后,我们放走了绿毛龟,告别的时候,它头也没回,没有跟我们说再见。

没有吃到龟肉,彩色大鸟眼中满是失望的眼神。我我摸了一下彩色大鸟的背,弯腰从行李里摸出了一块玉米饼,扔给了它。它跑开了,翅膀的挥动在码头留下了一阵灰尘。

我在它身后翅膀扇动的灰尘中看到一个丢弃的酒瓶。我跳下船,走过去,捡起,是一瓶透明的CACHA?A 51朗姆酒,打开木塞,里面还剩下一点点,浪费酒是一种流传古老的罪恶。我倒干了酒,从地上抓了几把泥土,撒在瓶底,吸干了瓶里剩下的酒滴。从短裤口袋里拿出那封折成方块的人质信,塞了进去,盖上瓶塞,走到水边,扔了很远,酒瓶飘在河里。

船开了,酒瓶向西飘动,我们向东航行,风来了,水带着枯枝败叶,流过树根,酒瓶带着我写的信随着水流远去。

它会在在无边无际混乱的雨林中飘动,随着每一个偶然的河流的分岔口飘动,随着每一个意外的湖泊飘动,随着每一个巧合遇到的溪流飘动。有一天它看过高大的树林,低矮的灌木,绿色的草地,灿烂的鲜花,在太阳月亮星光暴雨乌云的变更中感受每一滴水的经过,听着每一滴雨的声音,直到几百年后有一天它身上长满青苔,沾着泥土,停留在一个不知名的湖泊,被轻轻的浪花推在湖边岸边的枯萎的水草里,安静地躺在那里,还记载着这么一天,几百年前我生命中平凡偶然又独特的一天在这个世界上一个我偶然停留过的角落渡过,被几百年后另一个在湖边捡贝壳,等着湖面上静止的晚霞来临,想象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孩子捡到。

三牙叔说,老去是每个人生命中唯一能确定的事,世上无人不老去,我们出生的那天就注定会离开,不过,能写下来的,就是永恒。

我看不到酒瓶了。

“这次,你终于找到地址了。这次,再也忘不掉了。”我站在船尾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