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香草海(修订版)(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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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水果湖,百分之五十七世界的记忆》之一

离开安城后,我准备去上海工作。去上海前,我回过一次香草海,见过一次三牙叔。

我们一起去了香草海公园里的一个小动物园。

动物园建在社区中心的公园里,我上小学时建的,曾经这个公园还很大,有一片榆树林和草地,中间还有一个很小的湖,小时候我曾经在这里湖边的草地上追逐蝴蝶,我和张超捡到小狗和偷鲤鱼的地方就是这里。后来这几年绿地改建成了商业区和住宅区,公园也就越来越小。只不过这个动物园还在那里,公园里人越来越多,动物园里的动物倒是越来越少了。

只剩下了绵羊,驴,狗和灰狼,这也算是个莫名其妙的组合。那绵羊的毛已经脏得成了深灰色,卷毛中总是粘着塑料袋,废纸片什么的,从某个特定的角度看倒是有点像一件现代艺术的雕塑。狗舍早已空了,只有在春天夏天,晚上公园路灯的昏暗灯光中有时可以看到几只猫在里对着叫来叫去。驴活得很滋润,它啃干净了铁栅栏边的树叶树皮,整天躺在泥土里蹭来蹭去,有时大声地叫两声,过路的居民也会停下,扔给它几片从菜场超市里买来的青菜叶。那狼瘦的是皮包骨头,毛稀少,毛长,灰色的长毛耷拉,背上秃了两块,它整天傻呆的站在那里,眼神犀利,盯着人来人往,日出日落,有一点点痴呆的样子。狼的铁笼就在羊圈旁边。动物园边的地早已被开发商买去,新建了楼房,狼的铁笼路灯墙后就是楼房,铁笼的顶对着楼房二楼住户的厨房。

厨房里油烟升起,四处飘散,“红烧肉的香味”我说。

我从未听过狼的叫声。

这个小区里的房子也租给了动物园的管理中心,那里立了三个牌子,因为怕被动物的笼子挡住,那三个牌子也立在二楼,就在那家厨房的隔壁。牌子上写

“香草海动物园。”

“香草海儿童亲近大自然教育定点商户。”

“香草海动物保护协会会员单位。”

那只狼整天就这么傻呆看着,看着旁边的牌子,看着旁边的羊,到了午餐晚餐时闻闻邻居厨房里飘出的红烧肉香气,玩玩塑料袋,吃几口自己当天的口粮。居民路过,喂它几片吃剩的面包,几个附近包子店熟食店里买来包子酱牛肉烤鸡腿卤鸭脖,它吃的滋润,肚皮却总是瘪的。

“你小时候,我带你来过这里。”

“好不好玩?”

“什么好不好玩?”

“当然是和我在一起好不好玩。”

“麻烦得要死,有个周末你爸妈有时候让我照看你,那天你坐在我的肩上,我带你来玩碰碰车,你坐在碰碰车上很紧张,别人每碰到你一次你就哭,一点都不像个男孩子。”

“那撞来撞去的东西就不应该存在,我本来可以大学考上航海的,就是怪你那次把我给撞傻了。”

“航海玩几年可以,航一辈子海,老婆都找不到,有什么好。”

“你别担心那个。我记得我小时候这个公园里还有更多的动物。”

“还有十几只猴子,那天我们也去看了猴子,你指着猴子红屁股还挺开心,也不知道开心个什么。的我们看了猴子就回家了,你进了我家的门,就在我家门后的地板上拉了坨大便。”

“哈,这是你一直记得那天的原因?”

“这样的事肯定不能忘。当然我记得的不只是这个,还有一次你和你妈妈一起去湖边,不知道为了什么你就赖在地上不肯走。”

“什么赖在地上,我小时候才不赖呢。”

“真的就是赖在地上躺着,那时你大概九岁,是个秋天,地上已经挺凉,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妈妈说了十几分钟你都不肯爬起来。后来我去了,我去了就说……”

“你是不是去了就说,哎哟,小睿,在地上睡觉怎么能不盖床被子啊,我回家给你拿床被子盖着睡。我一听到就立刻爬起来了,叔,你也够坏的。”

“呵呵呵,还有好多事我都记得,你有没有听说过一本叫《野性的呼唤的书》?”三牙叔看着那只狼说。

“没有。”

“是关于一只狗心中古老野性的故事,那些野性和生命力来自于狼。”

我走近,看着铁笼外挂着一块木牌,牌子上写:狼,又俗称大灰狼,哺乳类动物,犬科,在中国主要分部在北方和西部的荒野,草原或森林中,喜欢群居。在冬季交配,夏季繁殖,会嚎叫。狼是食肉动物,也吃水果。人类和城市的扩张已经使灰狼的数量減少,目前在建立的保护区里灰狼属于受保护物种。

这个黑色木牌经过日晒,雨雪,风吹,上面的油漆开始剥落,木牌的中间裂了一条缝,裂缝下方的用刀刻了一排字,“张小娟,我爱你,我们一生一世都在一起”,在“我爱你”那三个字边用刀刻出来了一个歪歪斜斜的心。

“叔,你是怎样开始对写作感兴趣的?”我回头问。

“不记得了,不过我觉得很难强迫一个人对文学感兴趣,我年轻的时候对艺术和文学也没有很多兴趣,后来那种感觉就突然出现了。有几次我尽力回忆是什么东西,或是事件让我对艺术和文学突然产生了兴趣,就像一个按钮,按下去就能让人有所转变。”

“那个按钮是什么?”我问。

“我没有找到。”他说,“不过幸运的是,我发现我错了。”

“错了。”我大声说,“错了你绕大一圈做什么?”

“呵呵呵,老了费话多啊。”他笑,最后三颗牙齿还在。

他继续说,“对艺术和文学的欣赏并不需要按钮才能产生,它们一直都在那里,在某一时刻,尝试着不要被一些表面的东西所束缚,用直觉,并不是逻辑去看待周围东西,特别是那些容易被忽略的,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细节。这种直觉我不能给你,其它人也不能给你,因为你已经有了,你不仅有,还拥有你自己独特的对艺术和文学的品味。就像对世界的好奇心一样,是每个人生来就有的。”

“这样听起来,就像是我简直是天赋过人啦,那我怎么考试总是不及格呢。”

“这不一样。”老头大笑了。

一个大概二十岁的男孩子走过,穿着肥大的黑色长裤,一个几乎长到了脐盖的蓝白相间运动服,一双耐克篮球鞋,戴着一个深灰色的绒布帽子,头上戴着耳机,带着篮球,一边走一边左右晃动着肩膀,一面唱“LET IT BE,LET IT BE,LET IT BE,LET IT BE.”他耳机的音音量开得很大,他从我身边摇晃着肩膀走过的时候,我都可以听到音乐声。

“妈了个逼,动物虐待协会,”他经过狼的铁笼前突然说。

一个四十几岁的大妈走到铁笼边,从提包里翻出一个塑料袋,里面包了块猪骨头,她把猪骨头扔到了笼子里。那灰狼跑过来,叼起骨头,咬上面的肉,咯啦咯啦的响,它的眼神变化,灵光刹那闪现,瞬间消失。

我试着理解狼眼神中细微的变化。

“LET IT BE,LET IT BE,LET IT BE,LET IT BE,”男孩子带着歌声,庞大的衣服裤子,和他晃动的肩膀远去。

“一个混乱的组合,一首我年轻时的歌,不过,好的音乐永远不会老去。”三牙叔说。

三牙叔从自己包里拿出一个红色的小本,一份世界地图,红色的塑料封面,上面还被烟头烫了两个洞,翻开,里面每一页上是用不同色彩标注的不同的国家。

“知道你喜欢旅行,我以前用过这个地图,送给你吧。”他翻开地图的中的一页,已经发黄,那一页上是南美洲东岸的一个叫GALáPAGOS ISLANDS岛屿,整个海洋的蓝色中有一块深褐色,在地图上几乎是个圆形的岛屿。

“还有这个。”他又拿出一本书。

我一看是他写的那本书《水果湖,百分之五十七世界的记忆》,书的封面是张图片,一个年轻的男孩子靠着一个红色的砖墙站着,面前是一个四层楼的灰色楼房,看着黄昏中安静的街道。

“我写的第一本书,画的是我记忆中小时候水果湖的街道,现在已经不一样了。”他指着图片说。“我喜欢看你逃课旅行带回的照片,那些是你的眼睛对世界的独特记载,你还年轻,正是看世界的时候。”

“我上初中的时候读过这本书,上高中的时候又读过一遍,不过,我没明白,为什么你把这本书叫《水果湖,百分之五十七世界的记忆》,书里面一半是你的旅行故事,一半是关于水果湖的故事,和你在世界的旅行并没有什么关系。”

“开始写这本书的那年,我二十八岁,我旅行了世界上百分之五十七的国家,那天,我突然想记下一些东西,也不太清楚自己真正想记下的是什么,就是想写,可能想记下的是一本旅行故事,也可能是其它的记忆,欲望,恐惧,变化,年代,不过写的时候,那些童年少年时对水果湖的记忆总是没有意识的出现。”

“这么多年你还记得自己的童年,我都几乎快不记得自己的童年了。”

“其实那些还在你的记忆里,只是还没有到你找到它们的时候,或是还没有到它们找到你的时候。”

“它们找到我,那应该在什么时候?”

“我不太确定,可能是你老了的时候,也可能更快,可能是你真正开始离开香草海的时候,也可能是你真正开始回到香草海的时候,那些记忆就开始会自己找到你。我写完这本书的那年,我在比利时安特卫普工作,那时上班的公司有一个来自CURACAO同事。”

“CURACAO是个什么鬼地方?”

“不是个鬼地方,CURACAO是南加勒比海上的一个很小的岛,以前是荷兰的殖民地。我那个同事是个混血儿,他的爸爸妈妈也都是混血儿,外公外婆爷爷奶奶来自四个不同的国家,他妈妈是比利时和印度混血,他爸爸是中国和苏里南混血。我那个同事那时候已经五十多岁,有一次我们聊天谈起自己的家乡,他给我看他们全家的合影,他说他爷爷是中国人,来自广东佛山,他爸爸的成长受他爷爷的影响,也一直认为自己是个中国人,他的成长受爷爷爸爸影响最大,有段时间他也认为自己是中国人,但是他自己一直在CURACAO出生长大,后来住在比利时念大学毕业工作,也一直不会说广东话,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中国人,到了现在五十多岁也不知道自己最后到底算是哪里人。我就一直记得他说的这句话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不知道自己最后到底算是哪里人’,我只是觉得有种很模糊的忧伤在里面。”

“叔,算起来,你在中国居住的时间几乎和在其它国家居住的时间一样长,你也有这种感觉吗?你以前也居住过几个不同的国家。”

“当然没有,我当然以前也居住过好几个国家,特别是巴西,在我生命中也很重要,我在那里度过了青春期,从那里开始看外面的世界,有很多朋友,玩得很开心,有很多特殊的回忆,不过,无论住在哪里,我都毫无疑问的是武汉水果湖人,那里的语言有我最亲切最好听的口音,我从未质疑过这点,居住在其它国家的那些年没有,后来回到中国更没有,拥有这种归属的感觉是一种幸福。我猜最后《水果湖,百分之五十七世界的记忆》这本书的名字就来自这种归属感。”

“哦……,那,叔,水果湖在武汉吗?你为什么不回家乡呢。”

“我回中国的那年,只是找到了香草海旁边大学的工作。后来,香草海也很好,很安静,有山,有湖。后来,也就习惯了。”

“原来是被迫留在香草海。”

“也算不上被迫啦,”三牙叔笑着摸了下我的头,“我这辈子就是这个样子,不是每件事都能像自己想象的一样,不过如果事事都像自己想象的一样,那也太不有趣了。”

“水果湖,那个地方是个什么样子?”

“那里也有个湖,湖的另一边有座叫磨山的小山,还有座叫珞珈山的小山,旁边都是居民区,湖边有一条柏油马路,两边长满了梧桐树,我记得每年十月的时候金黄色的梧桐树叶覆盖了柏油路面,道路上弥漫秋天的气味,那时候路上的车很少。我小时候挺喜欢看落叶在我面前飘起又落下的样子,我踢开落叶,它们在我面前飞起,我用鞋接住它们,然后再踢起,再接住它们。我的鞋埋在落叶中前行。有一次我突然踢开树叶加速奔跑,然后在面前着一棵梧桐树停下,然后又加速奔跑,然后在面前着下一棵梧桐树停下,只是一个和梧桐树的游戏,试试自己的反应快不快。在几棵梧桐树后,我的头狠狠地撞到粗壮的树干上,我记得那天头上肿了一个大包,后来我一边在街上走一边疼的大声地哭。”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些多年以前发生在一个遥远地方的细节我并没有觉得陌生。我想象着少年三牙叔的哭声,它们随着眼泪和金黄的梧桐树叶一起在水果湖秋天傍晚的风中飘荡,清晰传到柏油路的另一面。我想起了,其实香草海的湖边也有一条两边长满高大梧桐树的柏油马路。

“那条马路还在吗?”我问。

“还在啊,不过路宽了,路上的车多了不少,前年我去的时候看到路边的梧桐树大多已经被砍掉了,大概是人们不喜欢春天从梧桐树上飘落的毛。那条柏油马路和梧桐树给了我很多记忆,现在老了之后就记的特别清楚。我小时候住的地方,就在那条马路边的一条岔路上的居民区里,那条巷上有两个水龙头,南边一个,北边一个,我喜欢北边的黑色水管,水管和墙壁的缝隙中总是有几只灰色的飞蛾。那时候条件没有现在这么好,一排房子的邻居共用一个厕所,厕所在街道的尽头,男人们在厕所边的石板路上炸油饼,炸油条,炸欢喜坨,就是一种外面沾了芝麻里面包着白糖的糯米球,还有米粑粑,当然还有米粉和热干面,热干面几乎每个武汉人都知道,真香,我可以每天三顿每顿都吃热干面。因为吃早餐的地方就在厕所边,用武汉话说就总是‘到茅屎那里克过早’。”

“油饼油条欢喜坨,粑粑米粉热干面,到茅屎那里克过早”,我重复了这几样吃的东西的名字,“叔,你那里的早餐可真押韵,几乎都是上联下联横批了。”

“呵呵呵,我以前还真从没有意识到。这就是我记忆中的水果湖,不是现在的,也不是很多人知道的那里,人老了就是这样,很久前的一些细微的记忆开始变得清晰,三年前我又去了那条巷子一次,街道的破旧平房当然已经不复存在,公用厕所水管也早已消失,都成了高大的新房子。有些街道,我看着它们,几乎感觉就和我旅行过的地方一样陌生。”

“我很难体会,我几乎可以记得香草海的每一条小路。”

“我小时候和你也一样,记得我玩的地方的每片空地,每个转角,每条小泥巴路的样子。”

“不过,叔,你刚开始旅行的时候经历很多陌生的地方,怕过吗?”

“只有一次,不过不是因为害怕陌生的地方,那次在旅行中我经历了一次可怕的手术。”

“手术?”

“那是我二十五岁的冬天,我在维也纳,有天晚上我右眼球在意外中被高温的东西突然溅入,受伤很严重,那天晚上我都没有办法睁开眼,一整夜我都以为我会瞎掉。那天晚上我没有睡觉,眼球疼痛,闭着眼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我右眼瞎掉后的每一种可怕,我后悔我自己的不小心。第二天我去了医院,我还记得那个医院的德文名字,德文叫维也纳总医院ALLGEMEINES KRANKENHAUS DER STADT WIEN。那个医生身体臃肿肥胖,穿着白色的衣服,他的英文带着东欧的口音,他在医院的房间有着桔黄色的墙壁,他做眼睛繁琐检查的房间漆黑一片,在那个房间里,唯一可以感觉到的就是他头上戴着一个强烈的光。这个医生告诉我我的右眼不会瞎的时候,我让他重复了三遍。总的来说,我在维也纳旅行还算愉快,但我却并不是很喜欢那里,不过这件眼睛的意外,医院的检查手术,和那天夜里在黑暗中的对右眼会永远黑暗的恐惧感,成为我旅行最记忆深刻的回忆之一。我年轻时候的恐惧,只是害怕还没有看够这个世界就不再能看见。”

“那你现在都老了还有恐惧吗?”

“老了就不怕了,至少对我个人,越老恐惧就越少了,这大概是老去带来的好处之一吧。现在我旅行的比以前少了很多,不过书读的更多一点,写的东西更多一点。你工作了以后,除了旅行,也要多读书。我少年的时候常常读书,后来有段时间以为读书没有用,就读书特别少,后来到了二十三四岁,就是比你现在大一些的年龄,又重新开始读书,一开始只是在旅行的路程中,火车上,飞机上,海船上,无聊随便找点东西看,后来就成了习惯,就越读越多。”

“嗯,我会读的。”

老头指了指那本破旧的地图和那本书,说,“有一天你会在这里的某个地方安顿下来,遇到对你生命特殊的人,有家庭,那时心中平静,有可能是在一个你从未想到过的城市。世上无人不老去,我出生的那天就注定会老去,你也一样。年轻的时候,做什么并不重要,我现在回头看看年轻的自己,发现自己走过许多弯路,尽管我总是尽力去期望美好的事发生,不过人生中有很多事都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至少我的过去六十多年是这个样子的。但是那没什么,这个世界上,无人不走弯路,它们是每个人生命的一部分,从这个意义上,每个人的人生多少都有相似之处,关键是带着对世界的好奇和一颗正直纯净的心。”

我摸着那本《水果湖,百分之五十七世界的记忆》,看着老头没说话。

老头说,“这个世界很大,去看看,你还很年轻,香草海是我的终点,但安城和上海都不是你的终点,至少现在还不会是,有一天,你会看看这个世界的样子,不要担心,你会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想成为怎样的人。但是我猜三牙叔,他停留在了某个地方,从那个地方,他的一生都成为了一个毛茸茸的小球,他的起点和终点都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