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都考区,一位容貌秀美的女老师宣布考场规则,下面的考生瞪着新奇的眼睛,目不转睛又略带紧张地注视着。试卷发下来,这位老师面带微笑在教室里来回走着,她的笑容里包含着甜蜜、欢快,还有一丝惆怅……
这位女老师就是廖晓义。一年前,她完成了四川大学哲学系课程,毕业后留校,担任哲学系助教。远在重庆的妈妈和两个弟弟都来看她,刚刚摘下“右派”帽子的爸爸,在1978年秋天也风尘仆仆地从重庆来到成都看她。起初,廖晓义对爸爸是很抵触的,因为他对于这个家伤害太大了。
廖晓义忘不了小时候那凄苦悲怆的一幕——她8岁那年的一天,门庭冷落的廖家突然传来门卫的吆喝声:“廖宣敏家,有人找!”廖晓义带着两个弟弟急冲冲地跑到大门口,只见一位衣衫褴褛、脚穿草鞋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口。
廖晓义气喘吁吁地问:“你找谁?”“晓义,怎么不认识了?我是你的爸爸呀。”中年男子眼里滚动着泪水,想把女儿揽到怀里。廖晓义吓得后退了几步,怯生生地躲到大门后边。卢光特喜滋滋地跟着儿女进屋。踏进门槛,廖晓义蓦然发现妈妈脸色很难看。
那天傍晚,廖晓义目光凄楚地望着爸爸一步三回头地怆然离去。当他的身影被嘉陵江的雨雾渐渐吞没时,他在廖晓义童年的记忆中也变得越来越模糊。
爸爸走后好多个夜晚,妈妈流着泪,一遍又一遍地给组织写检查。
从小学、中学到大学,廖晓义的成绩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每次一年一度班干部的选举,她都被选中。但是由于爸爸的问题,每每落榜。看着被选上的伙伴们兴高采烈的样子,要强的廖晓义伤心地哭了。不过,她很快就振作起来。
有一次,在“学少年英雄刘文学”主题队会上,廖晓义发言说:“刘文学为保护国家财产舍弃自己的生命,我又有什么利益不能舍弃呢?我虽然没有被选上小队长,可我照样能够做好自己的工作,奉献自己的一份力量……”老师带头鼓掌,对她说,无论做什么事,只要能坚持到底,不灰心,相信自己,就肯定会有成功的那一天!
此刻,面对分别16年的爸爸,廖晓义心底涌动着心酸往事。她心里为爸爸的平反感到高兴,但童年以来的隔膜和误解使她拒绝与爸爸亲近。饱经20多年凄风冷雨的卢光特,见到女儿说的第一句话是:“没想到我的女儿长得这么漂亮……”说着,这位饱经风霜的刚毅的革命者竟然泪流满面……
廖晓义的心里感到一阵阵酸楚。
卢光特看到廖晓义的书案上放着哲学课教案,作为一生从事马列主义研究的老共产党员,他很想将女儿的讲义拿回去好好研究一下,为女儿教好哲学课当参谋。然而,他刚刚翻了一下书桌上的讲义,廖晓义便不近情理地说:“请别动我的东西。”
“晓义,爸爸只是看看。”卢光特有些尴尬地说。
“征得我的同意了吗?”廖晓义还是那副冷漠的面孔。
深爱着女儿的卢光特只好遗憾地将讲义合上,轻轻叹了口气。
此后,卢光特仍旧频繁地往返于成渝之间,默默地来,默默地走……有一天,望着父亲渐渐衰老佝偻的背影,廖晓义突然在后边喊道:“爸爸,您应该坐下来,将自己的一生写出来。”
已经走远的卢光特听后倏地转过身来,老泪纵横,仰天长叹:“晓义啊,你不懂,爸爸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作为当年地下斗争的幸存者,我比那些含冤九泉的英烈们幸运多了。”
廖晓义并不知道父亲平反昭雪,出任歌乐山革命烈士纪念馆馆长之后,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他为60多名蒙诟受冤的川东地下党的同志上访呼吁,终于使这些革命烈士得以平反昭雪。他饱蘸感情主撰的文章《党没有忘记他们》在报纸上整版发表后,在全国引起强烈反响,引得无数人泪祭无名英魂。而对自己的坎坷经历,卢光特却三缄其口。
得知爸爸这些感人事迹后,那天晚上,廖晓义在成都的望江公园哭了很久。这一切都是历史造成的,爸爸也是无辜的,他经受的痛苦太多了!作为女儿,不应该这样待他!她应该给他温暖,给他爱……
就从那天起,廖晓义原谅了爸爸。她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完全能够坦然面对过去发生的一切。
考生们在奋笔疾书,廖晓义在教室里来回走动着。看着他们中间有些比她年纪还要大的考生,廖晓义突发奇想:自己才24岁,就在大学校园里待一辈子吗?她可不可以也像他们一样,凭自己的实力参加考试啊?对,她要摆脱“工农兵大学生”的帽子!廖晓义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热血沸腾,时代变了,改革大潮奔涌,她突然对平静的校园失去了热情与渴望。此刻,她并不清楚自己的未来,但她想尝试一番,想按照自己最真实的意愿,重新选择自己的归宿。
廖晓义在四川大学蛰伏了5年,当她不安分的心达到饱和状态后,她再也无法忍受平静生活的折磨,毅然决定辞职!在那个年代,敢于辞去公职,是要有相当大的勇气的!廖晓义身上从不缺少这种勇气,在她那有如嘉陵江水般激流涌进的血脉里,时刻涌动着时代弄潮儿与天地奋斗、与天地争辉的英雄气概和革命理想。
廖晓义下一步将奔向中国改革开放的最前沿阵地——广州,在那里,廖晓义会有哪些收获呢?她的命运会发生哪些变化呢?
要做“地球村”的守护神!
1980年12月,北京大学发生了一桩震惊中外的事件:一个叫胡平的哲学系研究生当选为海淀区人民代表!
据《北京大学选举运动大事记》介绍:1980年10月6日,北京大学开始选举海淀区人民代表。11月3日,学校公布选民榜,开始酝酿候选人。当天上午,经济学系夏申、国际政治系房志远、技术物理系王军涛相继贴出竞选宣言。随后,哲学系研究生胡平、国际政治系杨百揆、中文系张曼菱、哲学系杨利川、经济学系张炜相继宣布参加竞选。竞选活动极有声势与活力,除张贴宣言、大字报外,还组织选民见面会、答辩会,举行民意测验,出版刊物。12月11日正式选举,投票率达91.25%,胡平当选为海淀区人民代表。12月18日进行补选,候选人均未过半数,选举运动遂告结束。
就在北京大学开展竞选运动之际,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师范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师范学院、中央民族学院、北京航空学院等高校也都相继掀起了竞选运动的热潮。而在北京之外的诸如复旦大学、上海师范学院、湖南师范学院、贵州大学、山东师范学院等全国各地的高校,也都先后出现了竞选活动,在湖南还引发了学潮。北京大学的竞选运动则把选举推向了高潮。
正当北京大学竞选运动进行得如火如荼时,有一个26岁的女孩也煞有介事地跟着竞选人流东奔西走。眼前这一切让她吃惊,她骨子里沉睡的“革命热情”顷刻间被点燃。闹了10年革命,荒废了10年的学子们,如今已受到社会重视,并在为自己的社会地位、人生价值而努力拼搏,这是多么大的转变啊,也是多么令人惊喜的事件啊!
这个激动万分的女孩,就是廖晓义。
她是1980年初离开四川大学,来到北京大学的。由于她在校任职期间教课成绩显著,因此特被送到北京大学进修。能够来到心仪已久的科学与民主的文化摇篮,廖晓义无比兴奋。每天她都像是一个饥渴的孩子,孜孜不倦地吸纳着各种“营养食品”。一些新的思想、学科、言论,还有数不清的讲座、活动、社团、组织,让廖晓义眼界大开。她突然间觉得成都太小了,而她需要的就是像北京这样一个大的舞台,展示自己的激情……
在北京大学,廖晓义待了一年半,结交了不少好朋友,也阅读了大量书籍,尤其是西方的一些哲学书籍,她近乎顶礼膜拜。北京大学的竞选运动,让她在心底隐约感到西方式的民主和科学在中国正发生着效用。完成北京大学的进修,廖晓义回到成都。这时的她已经心猿意马,开始设计着出走四川的路线图。恰巧这时,她的一个成都朋友要考中山大学的研究生,廖晓义便作出一个重要决定:她也要参加考试,也要去广东。
20世纪80年代的广东,充满了活力。自1984年初邓小平南方视察后不久,14个沿海城市便全部对外开放,无数胸怀梦想的青年人纷纷奔赴广东,实现淘金梦。事实证明,那一年的很多人后来都成了中国经济界的标志性人物,比如创立了“健力宝”运动饮料的李经纬、创建万科集团的王石、创建巨人集团的史玉柱、创建TCL的李东生、创建科龙公司的潘宁……
当时流行这样一句话:“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赚钱、赚钱、再赚钱”,去广东的人都是这么想的。廖晓义来到广东,也是为了发财吗?她不知道,只感到有一种亮光在前方吸引着她,让她跟随着前行……
1983年秋天,29岁的廖晓义走进了中山大学这所有着深厚历史底蕴及学术传统的大学。漫步校园,脚踩着无数前辈在这里留下的足迹,廖晓义心情澎湃,久久不能平静。5年前,她当时的一个突发奇想,今天竟变成了现实。她为自己的选择感到高兴:尽管她的“辞职”曾一度引起轩然大波,令她父母、学校领导、喜爱她的师生感到失望和惊诧,她也曾一度感到迷茫,但是有一点她很清楚:此刻的选择是她经过深思熟虑作出的,是她真正想要的!她相信,她将开启那扇属于自己的门,让自己的人生色彩斑斓。
广州历来是中国对外开放的门户,是内地联系海外的桥梁,因此在中山大学能接触到更多的国外文化,实现更多的对外交流。西方现代化的成就深深吸引着廖晓义,让她愈发认识到国外近现代科技、文化领先于中国的事实,因此在学校三年的时间,廖晓义孜孜矻矻地沉浸于书海之中。最迷恋的自然还是西方哲学,甚至达到了崇拜的地步。不管是马克思还是黑格尔,不管是康德还是柏拉图,廖晓义几乎全盘吸收。当时国内的主题就是经济改革,廖晓义深受鼓舞,跟几个师兄弟合写了《社会主义实论》。后来,她的硕士论文《思维方式的改变》,提出改革关键是转变思维方式,要接受市场经济、西方科技与民主,要用现代化的思维方式来改变一切。
1986年,廖晓义研究生毕业,被分配到中国社会科学院马列所工作。当时她对西方的现代化道路更加痴迷,认为中国下一步就是如何复制西方的现代化。她坚定不移地认为:中国要想发展,要想进步,必须照搬照抄、全盘西化。
正当廖晓义痴迷于西方现代文明之际,她的一个好朋友方玲此刻在北京大学完成了她的硕士论文。在这篇讨论人与自然关系问题的论文中,方玲认为,西方的市场经济正面临着重大的环境问题,这种资源耗竭和环境污染问题,从20世纪60年代就凸显出来,仅仅靠市场本身是很难解决的,如果没有相应的好的解决办法,终有一天人类会面临灭顶之灾。廖晓义觉得方玲的观点过于悲观,她认为科技是万能的,可以解决一切问题。
“怎么解决?论据呢?拿出来。”方玲一脸的绝望。
“你等着,我会说服你的。”
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而方玲是在杞人忧天,廖晓义跑到图书馆,翻阅了大量环境问题及相关数据。但查询的结果是:方玲说的一切都是对的。廖晓义仿佛是挨了当头一棒,幡然醒悟。环保作家徐刚在《伐木者,醒来》以及《江河并非万古流》中指出,我国森林被乱砍滥伐,肆意毁坏;江河水源污染严重,土地荒漠化日益严重……工业化高速推进的负面效应已大大影响了自然生态的平衡,尤其是对于人均资源薄弱的中国,环保更是一场决定生存的生态革命。徐刚大声呼吁:“请大家爱护我们的地球家园,如果再这样糟践地球的话,我们将成为无家的人。”触目惊心的事实和数据如针戳心扎肺,廖晓义心底阵阵疼痛,忧国忧民的激情在胸中鼓荡。这是廖晓义第一次接触环境问题,第一次了解到西方工业文明给地球造成的灾难,而且是毁灭性灾难。面对这种灾难,西方人也束手无策。廖晓义对西方文明的肯定开始发生动摇和怀疑,也对自己先前的盲从产生了怀疑。在苦苦思索后,廖晓义颠覆了她先前所有想当然的观点,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如果环境出问题了,生态系统不能支撑,什么民主政治、经济发展、文化繁荣都会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