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再无蔷薇眷猛虎(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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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白头到老,是每对情侣的夙愿

梁静茹的情歌可以一直唱。暗恋时唱《勇气》,告白时唱《崇拜》,热恋时唱《爱你不是两三天》《小手拉大手》《暖暖》,分手时唱《可惜不是你》《会呼吸的痛》《分手快乐》。这都是我跟刀刀恋爱时听过的情歌。很可惜,没跟他出去唱过歌。曾经提到过,他说他是麦霸,我说我也是。他说,那我不跟石头抢。唯一一次给他唱歌是在电话里。那天晚上我们照例打了很久电话,说了好多无聊的事,挂电话后,心血来潮又打过去。他问怎么了。我说,我想唱歌给你听。没来由的,就想唱。我唱的齐秦的《月亮代表我的心》。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不移,我的爱不变,月亮代表我的心。声音有点抖,紧张,怕走调太厉害,他会笑。谁知他不仅没笑,还说,石头,我也爱你。

梁静茹的MV前奏都很长。想着从前的事,音乐声起了,才回过神来,开始唱。

“我无法帮你预言,委曲求全有没有用。可是我多么不舍,朋友爱得那么苦痛。爱可以不问对错,至少有喜悦感动。如果他总为别人撑伞,你何苦非为他等在雨中。”

刀刀是个好人,大好人,一天到晚忙着给别人撑伞。给班主任写演讲稿,送出国的朋友去机场,给同学讲高数题,陪妈妈修手机,……,这都是他没空陪我的理由。他孝顺、友善、温和、纯良,大家都喜欢。他一颗心本来就小,分给这个人,又分给那个人,分到我时已经很小,还要念着别人,我不开心。

那天我去金沙江路找他,吃晚饭时,他同学打来电话,跟他讨论下午的考试题。我听到高斯公式、拉格朗日中值定理,晓得他们在聊高数,不敢打扰,自顾自吃着。他讲了半个多小时,我就晾在旁边半个多小时,吃完饭就慢慢喝着红豆汤,一口一口喝,生怕喝完了他还没讲完。这汤是他特意点的。我们点餐时,餐厅的音乐刚好在放梁静茹的《暖暖》,放到那句“分享热汤,我们两只汤匙一个碗”,刀刀就说,石头,咱们点个红豆汤吧。他对我挺好的。但他对别人更好。我们好不容易见上一次,他还这样,我不开心。他就不能跟同学说“我这会儿有事,明天再讲”吗。不明白。

他这么喜欢给别人撑伞遮雨,我何必傻傻站在雨里等他来眷顾我。他是个好人,但我要的,不是好人。我要的,是爱人。蜘蛛侠是个救苦救难的大英雄,我崇拜他,感激他,社会因为他的存在而更加美好,但他太忙了。我不希望我男朋友这般乐善好施。好人让别人去做吧。我宁愿我的爱人自私一点,只为我一人遮风挡雨。

“泡咖啡让你暖手,想挡挡你心口里的风。你却想上街走走,吹吹冷风会清醒得多。你说你不怕分手,只有点遗憾难过。情人节就要来了,剩自己一个,其实爱对了人,情人节每天都过。”

只有点遗憾难过?不,是很遗憾,很难过。生平第一次爱一个人,第一次感受情爱的美好,把所有心力都投之于这件事,甚至早早计划好余生的种种可能,跟他出国结婚,领养小孩。谁知刚开了个头,就匆匆结了尾,说不难过实在自欺欺人。哪怕分手的理由再冠冕堂皇。能理解是一回事,能接受是另一回事。何况我连理解也不能。

情人节还有二十天。今年的情人节刚好是大年初一,还想着到时候回老家了怎么给他送巧克力。多心了。从前跟他在一起,每天都跟过情人节似的好快活,他随便发条短信,我都要笑出声来,幸福得不能自已。现在真到情人节了,却过不上。真叫人难受。

“分手快乐,祝你快乐,你可以找到更好的。不想过冬,厌倦沉重,就飞去热带的岛屿游泳。分手快乐,请你快乐,挥别错的才能和对的相逢。离开旧爱,像坐慢车,看透彻了心就会是晴朗的。”

看不透彻怎么办。还能找到更好的吗。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谈恋爱又不是做高数题,有个标准答案。总觉得我不会这么爱谁了,也不会有谁这么爱我。想起从前,他在电话里说,石头,我不仅会想你的。他牵我的手,红着脸说,石头,我喜欢你,好喜欢你。他拥抱我,亲吻我的唇,说,石头,我的石头,我们一直在一起,好不好。好好好,怎么不好。你说什么,我都好。你说什么,我就是什么。你是我的上帝,我的释迦牟尼,我是你虔诚跪拜的教徒。只要你一句话,我眉也不皱就上路。

心脏跳得厉害,像上了马达的发动机,扑腾扑腾的,全身的血液都往脸上涌。眼睛花了,眼前模糊一片,耳朵里嗡嗡嗡的,来回荡漾着汽笛的鸣声,胸口像有针在扎,一下接着一下,透不过气,额头全是冷汗。迷迷糊糊听到斌斌在叫我,他声音温柔,像极了刀刀。

“九月,你怎么啦,你还好吧?”

“我心脏有点不舒服,想休息下。”

我的心脏病并不严重。医生说,我不抽烟,不喝酒,只要不熬夜,平时不要太疲劳,凡事别太情绪化,多注意休息,心情平和点,没什么问题。

南果跟满满走过来,问我怎么了。斌斌说:“他心脏不舒服。”南果说:“不开心就不要唱这种歌了。”他以为我心里不舒服。满满抓着我手腕,摸了摸,倒了些饮料递给我,让我喝点东西休息会儿。他说:“没事,早搏而已,心律不齐。你心脏不好就别通宵了,在沙发上睡会儿吧。如果很难受就跟我们讲,我们送你去医院。”

我喝了点饮料,躺在沙发上,忍着疼痛,等着这次病发快些过去。我不该来通宵的,对我心脏不好。我甚至不该来唱歌,几次出来唱歌都发过病,也不知为什么,只觉得耳膜震得厉害,心脏也跟着跳得厉害。两个月前,室友过生日,请客吃饭唱歌。我去了。刀刀担心我发病,给我打了许多电话,让我早点回去。包厢里太吵,我没听见,发现时已经十来个未接来电,十多条未读短信。匆忙回他,他却生气了,不接我电话,不回我短信。事后我说了许多道歉的话,保证下次再不出来唱歌,他才又同我亲热起来。

那时我很开心。固然生病是件坏事,但生病时有人担忧你,想起来也是幸福。我们一辈子,除了父母亲人,有几个人能对你这般关切。世界这样大,有个人从遥远的地方走过来,与你同舟共济,这是多么难得的事。即便不能健康长寿,但一想到这世上总有个人关心你,期盼你平安,这病也值了。因为那人的存在,不论你走到何处,心里都不会寂寞。

可前些天我们分手时,我趴在自修室桌上低声抽泣,哭着哭着,心脏就不舒服了,仿佛有只手从心脏里伸出来,把我全身的血管都往里抓,难受得厉害。那是我第一次因为情绪激动而病发,蜷缩着身体趴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人都会说谎,但身体不会。喜欢一个人时,迫不及待,全身炽烈。想一个人时,就连心脏也感知到我在想他。但也有可能是连着好几天通宵看书的缘故。我不懂医,不清楚。那几日我尽力作践身体,熬夜,绝食,不吃不睡地看书,天真地以为他会心疼我,回头照看我。直至我心脏病发,胃出血,他还是没回头。我这才明白,喜欢的时候,明明没什么大不了,也要紧张兮兮,一旦不喜欢,就算真出事了,对方也不想知道,知道了也全无反应。从前肌肤相亲,而今恩断情绝。分手就是这么冷血。

在沙发上躺了好一会儿,胸口猛地一沉,就像睡梦中从高处坠落,无数寒凉的空气顺着鼻孔钻到胸腔里,心脏像打了个冷战,瞬间恢复常速。跟平常一样,忽然发病忽然恢复,每次五六分钟,到医院时已经查不出任何迹象。唯有通过几次病症的描述,医生才得出一些结论和提醒,说是室上性阵发性心动过速。

耳鸣消退了,听到南果在唱英文歌,睁开眼睛看得清了,想跟斌斌说句话让他放心,却发现他坐到南果那边。苦笑了下,翻出手机看时间,已经凌晨两点。没有未接来电,未读短信。刀刀应该睡了。我也睡会儿吧。累死了。天天忙着复习,一早就自修室看书,半夜三更才回寝室,时常连饭也顾不上吃。有几门课特别晦涩难懂,比如高数、算法原理,看完一遍又看第二遍,笔记本上全是整理的公式和重难点,看得头脑发胀,不想再看。可我得申请奖助学金和学费减免,成绩不能太难看,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通宵达旦。现在考完了,实在很想睡一睡。

包厢里特别吵,我睡得很不好,三不五时就醒一下,看到大家东倒西歪地躺在沙发上睡觉,就南果跟满满一直在唱歌喝酒。他们精力真好。迷迷糊糊睡到早上六点,南果把我们叫醒,准备回去。斌斌与我同路,地铁上人少,我们坐在车厢角落里,他靠在我肩上,说:“困死了,回去早点休息吧。你身体不好,以后别通宵了。”

我点头,叹气说:“从前他也总跟我说,你身体不好,不要熬夜,早点休息。”

“好啦好啦。别想那么多了,总比我好,我还没谈过呢。早点回去休息吧。”

我苦笑,反倒希望自己没谈过,免得一场空欢喜,人都没影了,我还念念不忘。记性是个好东西,没记性的人总会丢三落四,记性好的人,读书考试也占便宜。但记性太好了,也不是什么好事,有些人,有些事,该忘的不能忘,最终伤的还是自己。

一路打盹,浑浑噩噩回到东川路站,裹紧了衣服往学校走,又困又累。一月的上海非常冷,闵行郊区很空旷,风很大。许多北方来的同学不习惯南方没暖气,一到冬天纷纷感冒咳嗽。我虽是江苏人,很适应这种气候,也冷得厉害,只想快点回寝室钻被窝。

时候尚早,走到拖鞋门,除了保安,就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他们穿得朴素而臃肿,层层叠叠地套了许多件衣服,手挽手相互搀扶着,拎着刚买的早点。附近很多居民来交大食堂买早点,方便。我望着他们,打心眼里觉得羡慕。那日我去金沙江路找刀刀,他来接我,我们走在路上,也是这样手挽着手。那时我想,两个人要能一辈子这样就好了。白头到老,是每对情侣的夙愿,但有几个真能做到。大学里好几个同学谈恋爱,都是不到一学期就分手。年轻人都是血气方刚。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在金沙江路一家宾馆过夜,两个人光着身子躺在被窝里看电影《飞屋环游记》。刀刀很喜欢前面那段剪辑,男孩与女孩从儿时相识,到成年相爱,到白头到老。他说,石头,将来我们也要这样,两个人一起老。那时我还迟疑,想不出两个老头子手牵手的画面,觉得怪异,也质疑爱情是否真能那样长久。当我们年华老去,容颜不再,头发花白,牙齿掉光,真有人会一如既往爱着我们?不能上床,不能爱抚,不能亲吻,不能拥抱,该以何种方式去表达彼此从未老去的爱意?与同一个人在一起四十年,五十年,六十年,七十年,真的可以吗。不会厌倦吗。谁都有审美疲劳的时候,谁都有喜新厌旧的时候,怎么办。在一起那么久,肯定会吵架吧。这都是我曾困扰的问题。但此时此刻,望着眼前的老夫妻,我恨不得回到当初,握紧刀刀的手,告诉他,好,我们一起老。

现在没机会了。晚了。太晚了。他会老,我也会老,但我们不会一起老。五十年后,或许还在上海这个城市,我们都老了,但我们的老去完全不相干。我们的身边或许会有别人,或许不会,但无论如何,都不会是对方。我们已经成了过去。我们再也回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