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的人究竟是谁?”当我买汽水归来,在寝室门缝底下发现这张小纸条的时候,屋里只有苏幕遮一个人。上次失败的计划最终不了了之,很难说我还能对此作出什么干预。“请务必认真回答这个问题,然后将填好的纸条交给巴士司机,我们返回时乘坐的巴士明天早上抵达,距离交卷时间还有十二个小时。”纸条背面以细密的小字写着,从笔记看不出什么端倪,是仿佛印着字帖写出来的那种标准楷体字。毫无疑问,纸条肯定是出自我们六人中某人之手,这事情只有我们知道。“你愣在那里干什么?”苏幕遮看着定定站在门口的我,“这里有一张小纸条啊。”我展开纸条来给她看。“哎?你也收到了这个吗?”苏幕遮一愣,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纸条,纸边是被裁过的,显然,这两张纸条是用一页速写纸裁开得到的,它们毛躁的边缘可以吻合。“我回来的时候才在我画袋夹层里面找到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放进去的。”苏幕遮说,不用问,那纸条上写着同样的内容。“谁这么神神秘秘的啊。”“不知道啊。”
“谁把这东西放在我连帽衫的帽子里了?”刚刚踏入门的薛定谔手上扬着一张小纸条,看来她也收到了同样的东西。“不晓得。”“我们也有。”半个小时后,我们没有研究出来这纸条究竟来自谁,倒是在群里得到了更令人困惑的消息。
驴肉火烧发来一张图片。
驴肉火烧:我们都有这张纸条,我是在寝室门口发现的。
长岛冰茶:我的藏在画具箱里
盖世饭:我的是从帽衫的帽兜里发现的
油猫饼:我也是在帽兜里发现的,这个
油猫饼发来一张图片。
盖世饭:你们也有?
油猫饼:是,都是一样的纸条。
葱沫:谁放的(疑惑的表情)
三萌治:完全猜不到
葱沫:还是先写吧。那个人就是不想让我们知道才这么做的呀。
群消息不再闪烁了,我们拿着手上的纸条各自发呆,“与其在这里瞎猜,不如把这个填了吧。明天下车后,看谁去找巴士司机,不就知道是谁发的纸条了吗?”我这样说,薛定谔点头赞成,苏幕遮也表示同意。头顶的白炽灯发出毫无生气的光,我抬头望灯泡,低头开始思考纸条上这个问题。奇怪了,我喜欢的究竟是谁?以前我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或者说,是根本不愿意去面对吧。无论如何,我都觉得难以回答。我喜欢袁舟律吗?从苏幕遮的出现开始,那种名为吃醋的行为就频繁出现,种种迹象都表明,这个命题是真。我喜欢方程世吗?或许吧,但是那种念头只在小学末期动过,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感觉了,无论什么时候来看,方程世都是遥不可及的,我不能确定那种感觉,恐怕是因为觉得自己不可能比得上薛定谔,而早早把这种可能性给否决掉了吧。再看两边,薛定谔也在瞪着电灯泡冥思着什么,苏幕遮埋头苦想,头发盖住了全部的脸,我一时分不出来哪一边才是她的正面。
“你喜欢柯一泊吗?”我问,对面的苏幕遮一直低着头,我试图从乌黑的长发中分辩出哪边才是她的脸。我们是同一时间到走廊上的,我是刚从洗手间回来,而她只是出来透透风。“很难说,但是自从去年暑假他第一次来画室的时候,我就开始注意他了。”“一见钟情?”“算是吧,可能只是少女情怀。他很像我十四岁时幻想中的白马王子呢。”“嗯,这样啊。那么,你喜欢袁舟律吗?”我提了第二个问题。“更像是知己吧,说不清楚,是经历很长时间的了解才建立的关系,也不是那么容易打破或者改变的吧。我们聊天,会很轻安心,很愉快的感觉,就是这样。”苏幕遮稍微抬起头,从黑发间露出窄窄一道面孔来,这诡异的感觉难以形容,却并不叫人害怕。“也就是说,其实,两个人都很喜欢的咯。”我擅自评价道。“哪有啊。”“明明就是啊,谁规定一次只能喜欢一个人了?许多结了婚的女人还是会喜欢明星偶像,还是会在心里后宫三千的啊。”“这不一样。”“一样。”“怎么能一样!”“本质上就是一样。”争了片刻后,我们都不再说话了,夜风从走廊穿过,有些冷。“真的……一样吗?”苏幕遮喃喃说着,我默默走开了,回到寝室去,继续面对那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要说喜欢,其实喜欢,实在是一个笼统的概念,我不确定自己这种青涩朦胧的好感究竟能不能称为喜欢,甚至上升到更高级的爱。喜欢谁?这个概念,我思索了很久,迟迟无法得出答案,我只是作为朋友,对每一个朋友都尽可能坦诚真挚罢了,我不希望任何一方受伤害。老实说,的确是很难抉择的事情,或许再过上三年,我现在所想的事都完全不是问题,可现在我受其困扰,这也是不争的事实。更何况,这种情况的发生实际上是由于我的世界突发变故才导致的,在一次次洗牌中,就难免会遇到这样的问题。我喜欢袁舟律,同样的,也喜欢方程世,说不清楚究竟是作为朋友的那种喜欢还是作为恋人的喜欢,这种感觉很微妙,很难形容。如果非要我在这其中选择一个作为潜在的恋爱对象,我也是非常为难的,就好像必须要割舍左手或是右手的其中之一一样困难,超乎想象。我们都还太年轻,无法靠自己来判断一切,包括精神和物质的一切,都需要在慢慢积淀之后,才有资格下结论。而年轻的狂妄往往让我们看不清,无法正确地认识自己和世界,所以常常弄出些荒唐事,日后想起来恨不得一头钻进地缝里。似乎想得有些偏离了,还是回到最初的问题上来吧,我喜欢的究竟是谁呢?
我喜欢袁舟律,也喜欢方程世,但是究竟喜欢谁更多一些,我不知道。薛定谔曾滔滔不绝地跟我讲过物理学史上著名的波粒战争,关于光究竟是波还是粒子这个问题,几世纪以来一直争执不休,最种这场战争以光的波粒二象性收场。光究竟是波还是粒子呢?对于这个问题,只能说或许都是,或许都不是,在不确定原理面前,这种争执显得异常苍白无力。同样的,对于,我究竟喜欢方程世还是袁舟律,我想也是同样的道理。大侦探福尔摩斯有这样一句名言:“当你把所有不可能的全部都排除掉之后,那么剩下的那一个,无论多么荒谬且难以置信,它都一定是真相。”此刻,我确信,我不讨厌方程世,也不讨厌袁舟律。我既没有喜欢方程世更多一点,也没有喜欢袁舟律更多一点。那么,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我同时且同一样地喜欢着方程世和袁舟律。但是要作为进一步发展的感情的话,我暂时还想不出更好的答案,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要保持那种不确定的感觉,朋友们在一起的那种特别的快乐,而不是一定要做出一个选择,有一个交代。这才是矛盾的地方,我不想面对。
于是我停下思绪,重新拿起那只嫩绿色签字笔,这是我珍爱的72色水性签字笔中的一支,只有在写私密日记或是挚友的生日贺卡时才会使用到的笔。这套水笔是初一那年春天在一条偏僻小街的文具店买的,那时候我还没有什么称得上是烦恼的烦恼。奶茶杯里晃晃悠悠的抹茶绿中,躁动的红豆不时冒出水面,就像眉间肆意生长的小痘痘,在早春的豆蔻年华上倔强盛开。迟开的紫丁香的味道随风散布到很远的地方,那味道注入小吃街黑漆漆的污水河,注入涮肉餐厅刷碗的水槽,注入城市底下盘踞着的如老树根般错综复杂的下水管道,车流就从那些坚硬的混凝土表壳上湍急流过。那时候,我睡得很早,十点刚过就躺在床上了,我常常抚摸床头的两只布偶兔子,一粉一绿,我给粉色的那只取名为YESSA,绿色那只取名为NONNA,生活就是充满了各种YES与NO。好了,我想,我知道该回答些什么,我拿起笔来,一笔一划地在那张纸条的问题下方写下我的答案。就像在参加重要的考试一样,我写得很认真,每落下一笔都力透纸背。
我和薛定谔、袁舟律的故事可以追溯到幼稚园小班,而方程世是小学时代才加入我们的。那段怪力乱神的童年时光可以说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记忆,是不容任何人破坏的珍宝。那时候的袁舟律很顽皮,也难怪总是会闯祸,不过印象里他带来的都是好玩的事情,尽管时时叫人头痛。我们一起在院子里东奔西跑,冬天下雪的时候,正巧是某个圣诞节吧,袁舟律就用浇花的水桶装满雪,扣出了一个“蛋糕”。我们把枯枝败叶、小石子装饰在“蛋糕”上,可是还没等到大功告成,它就化成了一滩泥水。袁舟律带我到他家里去,记得那时候他家的门帘上还有他用记号笔制造出的蹩脚的涂鸦。他告诉我,在公用楼梯间里,有他收藏的一整套《龙珠》漫画。他没骗我,慷慨地拿出你自豪的收藏品给我看,还教我“龟派气功”。那个时候,从幼稚园回来时天还不算晚,每次薛定谔来我家里找我玩的时候,袁舟律就会屁颠屁颠地跑来搅局。薛定谔和我玩过家家,袁舟律就踢乱家具和娃娃。薛定谔和我看动画片,袁舟律就拔了电源。薛定谔和我比赛唱歌,袁舟律就在一边练习终极海豚音。后来薛定谔无奈地跟我说:“有他是个麻烦,没他的话又无聊,真难办。”
我四岁那年第一次和薛定谔一起去我奶奶家,当时薛定谔留着一头男孩子一样的凌乱短发,行动起来也十分野蛮。于是,我奶奶站在客厅呆呆地望着正在沙发上开天辟地叱咤风云的薛定谔,良久才开口说:“这男孩子和女孩子就是不一样啊。”我愣了好长时间,支吾着地告诉我奶奶:“她也是女孩子。”这种假小子的魄力直到小学高年级都没有收敛,但是不知不觉中,薛定谔的头发长到了及肩的长度,或许真的是我迟钝吧,竟然没有发现这样明显的变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薛定谔不再去定期修剪成短发了,而那个时期,正是方程世刚刚转入我们班级的时候,我只记得,那时候方程世曾评价薛定谔为“内心住着汉子的野丫头”。后来,方程世加入了我们的精神病作案团伙。原来是这样,或许薛定谔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为什么会改变,而那时候的我也只把方程世当做完美偶像式的模范学生,还没有感到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现在,头顶的灯不知为什么又开始频闪起来,晃得我眼花,好在答案已经写完了。再看身边的两人,似乎也已经写完了自己的答案,此刻的我们正以一样的姿势仰望着出了故障的顶灯,没有人说话,我们就那样仰望着灯在傍晚昏暗的房间里有节奏地闪烁着。大约一分钟之后,那盏灯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能量,啪嚓一下熄灭了,在熄灭前的一瞬间释放出强烈的光芒,亮到无法再亮。以至于,在它熄灭后很久,我的眼前依旧保留着它最后一瞬间那耀眼的残像。
这是我的答案,密密麻麻的字迹几乎布满了整张纸条。
“我喜欢袁舟律,也喜欢方程世。不过,我更喜欢大家在一起的感觉,这么说好像显得过于矫情,但是这的确是我的真心话。我喜欢的是我们一起玩耍、恶作剧、犯二、正经时那种状态,好像没有什么能够取代这一切。所以,我想要继续这种不确定的状态,尽管可能是奢望,不知道这样的关系还能维持多久,但至少现在请让它继续吧,我还没有足够的能力与勇气去面对这种十几年来精心建立的格局被破坏。我不希望有人因此受到伤害,不希望友情出现裂痕。所以,我选择喜欢你们所有人,也不喜欢你们所有人,如果要以伤害友情作为代价来换取恋情的话,我宁可不要。这么说可能很幼稚吧,再过三年后回头来看会觉得可笑至极吧,可是现在的我就是要这样回答,如果违背心意假装成熟理智,以后回顾起来才会觉得更加可笑吧。我希望可以一直这样,一直,快乐下去,就算这种期望飘渺不切实际,我也会坚持,至少,此刻是这样,下一刻,也还是这样。”
黑暗中,我听到起风的声音,窗外的天空有乌黑的云块慢慢移动着,好像又会有一场雨。不知道其他人的答案如何,我要准备躺下了,尽管现在还不可能睡着。我又一次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我的答案,就是这样,我又开始胡思乱想。对了,薛定谔要我再十七岁再次启动的时候立刻去找她,这又是为什么?是想要印证什么吗?她真的理解我的担忧和困惑吗?老实说,我并不太想结束这样无限十七岁的世界,对于我来说正是逃避成长的好方法,一直以来抗拒长大的我才会在生日许下那样的愿望,既然许了愿望就不能再反悔了吧,反悔可是很丢人的事情,尽管这样一来给我带来了很多麻烦,但总的来说还是要比独自去面对更加浑浊的成人世界要来得轻松愉快一些。更何况,我希望维持着我们在一起的现状,想要永远躲在我们的小世界里终老,要是再度回到那个正常的世界,这一切也就不复存在了。没有了薛定谔,我们之间就是一盘散沙,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变成了绝望的、陌生的,不能想象。那样的世界,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