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大概会下很久,至少今天白天是不会停了,天已经亮了,我从梦里挣扎出来的时候,苏幕遮正站在阳台上向烟雨蒙蒙的远处眺望,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今天要怎么写生。”我愤愤地从床上爬起来,却发现薛定谔的床铺是空着的。“她很早就醒了,说是要出去走走。”苏幕遮从阳台上望着我,我没有看她,只是兀自点头表示知道了,“哦。”我套上外套,登上鞋子,因为昨天被雨水泡过,现在还是潮的,穿在脚上很难受,但也没有办法。“我去找她。”我说完这句,出了寝室,走下楼梯,撑开那把断了三根骨架的破花伞,向屋外细密的雨帘中走去。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电量不多了,我看到上方的群消息提示,打开群聊,几条新消息跳入视线,时间显示是昨天午夜时分。
盖世饭邀请柯一泊加入了群聊。
盖世饭:如何?
驴肉火烧:没意见哟。
油猫饼:你们还熟得挺快啊(鬼脸)
三萌治:欢迎~(微笑)
长岛冰茶(柯一泊):改昵称是吧?这样?
油猫饼:OKAY
我轻轻哼了一声,薛定谔这家伙也是的,昨晚根本没有睡着吧,那么晚还在回复。现在这个群内一共有六个人,新加入的苏幕遮和柯一泊成为了我们“精神病人吐槽团”的成员,也不知道这样是好是坏。说实话,我还是有点怀念以前和薛定谔、袁舟律还有方程世一起疯癫的日子。我撑着伞,由于缺了骨架的缘故,雨水总是从伞瘪下去的侧边滑落到我身上,这伞打不打其实都一样,但是无论怎么说,有把伞还是在心理上更有安全感一些。我路过袁舟律他们住的那座小楼,惊恐地发现袁舟律正颓然地坐在门槛上,“你在这里干什么?”我问他,他没有回答。“喂,我在跟你说话。方程世呢?柯一泊呢?”我走过去,袁舟律有气无力地说:“方程世还在睡,柯一泊一早出去画画了,喏,我没什么事做,你也看到了吧。”这不是我认识的袁舟律,我认识的袁舟律似乎从来没有低沉的时候,尽管也不是外向的人,但也绝对不会如此意志消沉。“你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就不能告诉我吗?”我走到屋檐下,收起那把破伞。“你来,我跟你介绍一下大黄。”袁舟律忽然站起来,那一瞬间我所认识的袁舟律回来了,他面带欠扁的笑伸出手扬了扬,示意我跟他过去。
我们从门廊绕过整个屋堂,来到了后院,正如当初所见,那是一排马鹏。马棚里有几匹颜色各异的母马,都是长睫毛,齐刘海,她们隔着雨帘与我们对视,懒洋洋地咀嚼着草料。袁舟律指着其中一匹黄褐色的马,说:“这就是大黄,这里面最温柔的一个。来,这是光未末,一个神经病。”我没去理会袁舟律,我撑着破伞靠近马厩,大黄果然很温顺,我用手抚摸她的齐刘海,她安静地吃着草,眼睛里映出我的影子。袁舟律也凑了过来,他贴着大黄的耳朵开始小声耳语,一开始我不明白他在念叨些什么,但后来我逐渐听清楚了。袁舟律轻轻拍着大黄脖颈后的鬃毛,他开口了:“大黄,你喜欢听故事对吧,我现在讲一个给你听。你听完不要笑,记在心里就好了。”大黄眨了眨眼睛,继续吃她的草料。
“从前,有个小男孩,他总是闯祸,老师家长都烦透了他。小男孩有三个好朋友,这三个朋友都很厉害,一个男孩是奇才,一个女孩是鬼才,另一个女孩虽然没有什么突出的长项,但是也不普通,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打败她,她很坚强很阳光,很有主见。小男孩有了这个三个朋友,他一点也不孤独。但是小男孩一直很迷茫,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擅长什么,他不知道未来该怎么走,也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他觉得自己可能终会一事无成。这很幼稚,太可笑了,大黄,你也这么认为吧?可是他就是那么想的呀,有什么办法。直到初中毕业那年,男孩的生活出现了一点改变。在某个无聊的下午,他在聊天软件上扔出了一只漂流瓶,内容只有一个句号,他并不期待会有回应。一个小时后,扔出的漂流瓶居然有了回复,同样的,这个回复也是一个句号,回复者的昵称是‘织夜幕者’,一个同龄的女孩。抱着无聊解闷的心态,我们随意聊了几句,意外地发现非常投机,于是我们将对方加为好友。在那以后,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男孩都找‘织夜幕者’聊天,逐渐他们发现,两人有太多相似的地方,男孩觉得这个人简直就是另一个自己。一样的迷惘、一样的不知所措、一样自卑又沮丧却装出百毒不侵的样子逞强。唯一不一样的是,‘织夜幕者’会画画,而且画得非常好,她发过自己的作品,男孩看得入迷,那些荒诞黑暗的异境,仿佛地狱幽冥一样摄人心魄。那些画中有一张是自画像,‘织夜幕者’身着黑色长袍端坐在一把哥特式椅子上,面容清丽却没有表情,四周是一望无际荒凉的旷野。就这样,男孩瞒着朋友们,和‘织夜幕者’联络着,每周的聊天成了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重要一项,他们互相安慰,互相鼓励,互相诉说苦恼然后一起想办法去解决麻烦。就这样,时间过去了两年多。”
“不用说了,后面的事我了解了。”我擦了擦溅到脸上的雨水,“原来我在你眼里就是个厚脸皮神经大条的傻妹子啊。”袁舟律没有再说话,大黄在马棚里安静地吃草,她真的听得懂吗?如果她懂的话,会责怪我打断她听完故事吗?“所以,你是喜欢苏幕遮的咯?”我问了一句,立刻就后悔了。然后我看到袁舟律在点头,但是表情有些迟疑。“准确地说,是欣赏吧,只能成为朋友而已,或许,她可以算作是,红颜知己?”袁舟律继续说,“那你没有想过要和她成为,恋人?”我试探着问。“没有吧。”说完这句,袁舟律离开马鹏,“要回去了,方程世这家伙也该起床了吧。”他小声嘀咕着。“啊,被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我出来是要去找薛定谔的啊。”我撑起破伞快步跑出小楼,四下张望着,雨雾润湿的山色似乎比昨天要更好看一些。我绕过几排屋子,看到了昨夜里我安放麻雀幼鸟的地方,那里空荡荡的,让人不禁怀疑昨天所发生的一切是否是真实。可能是被打扫的人清理过了吧,我有些难过,这时露台已经展现在眼前了。雨水拍打在露台的水泥地面上,浅浅的水洼里泛起无数涟漪,水洼里倒映着一把属于烤鱼店的巨大半透明室外遮阳伞,我从倒影中抬起眼睛,坐在伞下的人是柯一泊,他站在画架前,专心致志地在画纸上画着什么,雨水不住从伞沿上淅淅沥沥地流下,就像一只水母笼罩在柯一泊头顶。我向他面对的方向望去,只看到了雨中那座灰蒙蒙的桥和桥下湍急浑浊的河水。
“你看到薛定谔了吗……”我走过去问道,可是我还没有说完,这句话就哽在喉咙里无法继续说下去了。我看到柯一泊的画纸上除了远处灰蒙蒙的烟雨外,更为显眼的是一个人,准确的说,这幅画中如果没有这个人物,就什么都没有。这个人站在画面偏左横竖黄金分割线的交点上,在向画外的某个地方张望着,一身漆黑的衣服外面罩着透明的雨衣,俊俏的面容,立体的五官,红铜色光泽的碎发被风吹得略微飘起,望向这边的眼睛是淡淡的烟灰绿色。很显然,柯一泊画中的女孩无疑就是薛定谔,见到我过来,柯一泊愣了一下,想要遮掩那幅画,却发现已经来不及了,于是他抬起来的手就停在半空中,不知道该举起还是放下。“你们叫她薛定谔啊,有趣。她是混血儿吗?”柯一泊笑了笑说,放下企图遮掩画面的手,“嗯,据她母亲说她祖母是个苏格兰人,我没有见过。”“这样啊。她来过,在这里站了很久,只是看雨。她没有发现我在画她,她以为我是在画那座桥。”“哦,好吧……那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往桥上去了,不知道要去哪。”柯一泊腼腆地笑了一下,我好像看到他脸上的颜色稍微变得温暖了一些。“谢啦,我去找她,她一直像只猫似的,行踪诡异。”我向桥上走去,昨天来这里的时候还是提心吊胆地去偷窥,今天却是去寻找一大早就神秘失踪的薛定谔。
我沿着桥慢慢前行,雨雾迷蒙,视线里尽是无边的灰色,这座桥平时车辆很少,今天下雨,就更没什么车了。这座桥真的好长,我走了十分钟还没有走过一半的距离,昨天苏幕遮和袁舟律俯瞰的地方已经被我远远抛在身后,薛定谔会跑到哪儿去了呢?就在我快要走到大桥彼端的尽头时,我看到了薛定谔的身影,她站在桥栏杆边,伏在栏杆上望着桥下的水,流水轰鸣着,好像无数水分子在游行示威一样。“喂,薛定谔!”我呼喊,薛定谔转过头来,我看到她的头发和脸颊都是湿漉漉的,“你哭了?”我诧异,“什么眼神,那是雨水!”薛定谔抹了把脸,“你跑到这儿干什么。”我调整了一下那把破伞,现在它看起来好像随时都会散架。“无聊啊。”薛定谔笑了,不是那种我熟悉的那种猖狂的笑,这个笑显得有些勉强。“我们回去吧,话说你不去写生吗,没有作业回去要怎么交差?”薛定谔转身向回走,“下着雨呢。”我辩解道。“你就是想偷懒,柯一泊可是雨天还在画画的,人家还没有升学压力。你说是怎么做到的。”我再一次被薛定谔教训了,我无言以对,的确,我得开始画作业了,或许画起来的时候就不会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心里会更轻松一些吧。
已经是下午了,雨还没有停,我在厅堂看到薛定谔好方程世走在门外的亭廊里不知在交谈些什么。当我回到屋里时,苏幕遮正搬了个椅子坐在开放式的阳台上,开始画对面空濛的山色与若隐若现的人家。我也准备好东西,到阳台上支起了画架,这里的视野很开阔,即可以看到大桥,也可以看到山脉以及山麓下的农田和屋舍。我们坐在阳台上,互相不说一句话,安静地画着空山烟雨图。很久之后,苏幕遮拿出手机打开轻音乐,那是一种来自仙境般一尘不染的旋律,比我以前听过的所有曲子更空灵曼妙。雨水悉悉索索地从开放式阳台飘进来,天然润湿了各色颜料,也飘在了我的画纸上,原本看起来有些呆滞的风景瞬间变得缥缈又鲜活起来,这是由雨画出来的“雨”。那时候,音乐在阳台上轻响,我们在画画,身体感到轻盈,心里不盛放任何重物,有那么一刻,我真希望时间就这样凝固在那里,永远不要再流逝。云卷云舒,雨渐渐小了,现在还不到傍晚,散开的云间,绯红的霞光侵染云的边缘,天晴了。苏幕遮的画是灰色的,但是我看到她开始用明亮的红渲染云块,这一刻的光影就留在了画面上,在灰色的其他中显得格外耀眼。
夜幕才刚降临,豺狼虎豹扛着从农家买来的木柴,在小楼前的空地上搭起了点火台。“怎么着?审判日?”方程世从窗边向外瞅了瞅,我们坐在厅堂的公用桌边等待通知,听说这是本次写生唯一一次提供晚餐。“一定是为了烧死你。”袁舟律撑着脸。“不行,我一定要爆他的料,你们知道么,昨天大半夜他才回来,我跟他说当心别让蚊子进来了。你猜他干了什么?嗯?他居然开门朝外面大喊了一声‘蚊子!你别进来!听见了没!’”方程世指着袁舟律,一脸愤然地说,我憋着笑没敢喘气儿。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是篝火晚会。”薛定谔望着外面骤然升起的火光说,“差不多快开始了,我们过去吧。”我拉上她走到外面去,火焰正妖娆地舞动着,在火堆四周摆放着羊肉串堆成的小山峰。我们围坐在火堆旁边,有不安分的火星从那一团红色中迸射出来,飞到我的脚边。我抱着膝盖仰起头来,整片天空像是星辰的海,星点像钻石碎屑一般在头顶闪耀着。我看到,就在西天尽头,一颗赤红色的星安静地燃烧着,照亮了它周围的时空,“那是什么星啊?”我指着那遥远的红色星光,“天蝎Α星。”“心宿二。”柯一泊和薛定谔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嗯,心宿二是它的中国名字。”柯一泊微笑,薛定谔向那边的天空望去,红色的光闪闪烁烁,就好像在星际也升起了一方篝火,与地球上的我们相照遥望着。
“六合星啊。”薛定谔望向星空,忽然冒出这么一句。“什么?”我回头看她,看样子她不打算做出什么解释。我又转向柯一泊,“由六颗恒星组成的聚星系统,在引力作用下聚集在一起,这样的聚星叫做六合星。”我得到了相当专业的解答,但依旧不明白薛定谔在感慨些什么。篝火晚会已经开始了,大家站起来围着火堆跳起欢快的圆圈舞,转着转着,火光在我眼中化为了一团模糊的橙红色烟雾。我、薛定谔、袁舟律、方程世、苏幕遮、柯一泊,我们手拉着手连成一串,绕着火焰旋转再旋转……等一等,我们,一共是六个人。难道薛定谔所谓的“六合星”是指我们六人?可是她为什么那样一副难以捉摸的表情。有人开始高声唱歌,四周顿时被欢闹和歌声充盈,在这吵杂的背景声中,薛定谔忽然凑近我,用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轻轻说:“光未末,方程世,他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