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一边说着,我揭开层层叠叠的包扎带,看了一眼五彩斑斓的膝盖。“你不幸还是我不幸?”薛定谔支着下巴伏在桌上。“当然是我。你什么时候不幸过?”我换上一块新的药棉。“怎么弄的?”薛定谔这才瞅了一眼我的膝盖。“托袁舟律的福。哦,我下周开始要不幸地开始住校了。”我抬头看了一眼薛定谔,她居然拿出了饼干吃起来。“哼?你不是一直想摆脱袁舟律么?住校还不好?”薛定谔嚼着饼干。我没再理她,不用在放学时间遭遇袁舟律自然是好事,可是一想到从此要放弃老妈做的美食、舒服的大床以及从14层窗口眺望城市尽头那淡淡的忧伤,我就感到生活失去了阳光。
上学期期末考试的结果也出来了,灭绝师太看我的眼神从难以置信慢慢转为饱含爱意,因为我的分数从之前永远的默默无闻直接跃居到前十。在被赞扬夸奖一番后,我淡定地回到了教室。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可是经历过这一年的人,考题会考些什么我自然有印象,真是后悔没有留下去年这次考试的试卷,那样搞不好还会拿个年级第一什么的。这是我被困在17岁后第一次尝到了甜头。当我在座位上坐定,薛定谔像潜伏在地下的幽灵一样从窗边冒出头来,“光荣啊,进步了二十多名的家伙。”她说,但我从中听出了些许酸意。“不可以么?”我撇了撇嘴。“没什么,感慨一下,孩子。看来前些天那番谆谆教诲你可听进去了。”薛定谔露出了十一颗牙齿的微笑。“嗯,我自力更生。” 我斩钉截铁地说,但心里很是不爽,我可是靠超自然的神力才做到了这个份儿上。有那么一种人,就算是整个世界都被改写了,你也依旧无法超越他。很显然,薛定谔就是这种人。“你已经保送名校了,都这么酷炫了,还念什么高三呢。”我甩过一句。“不为什么。不读的话,很无聊啊。”真是欠揍的回答。
上课的铃声永远那么刺耳,后排永远徘徊着造型另类的几个后进生,他们从过道里走过时裤子上零七八碎的挂饰总会打到我的胳膊肘,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良少年三人组的领军人物郑瑜璇总是出现在我视野内,每次出现都甩起前额那撮不羁的头发。我望向窗外,目光穿过走廊,落在对面教室窗边的薛定谔身上,她也转过来看着我,我们相视一笑。袁舟律在背后捅我,问我借一根介于蓝色与黑色之间的中性笔,我故意扔给他一根红色的,真是麻烦的家伙。灭绝师太熟练地在黑板上写得密密麻麻的公式中寻找可以利用的夹缝,这可苦了我一只近视一只散光的眼睛,我想我的眼睛大概也就是在这几年内被毁掉的吧,欲哭无泪。
“后天又要模拟考试。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我坐在教室外面的楼梯上悲愤地仰望苍穹。薛定谔和我望着同一个方向,大约五六秒的迟滞后她缓缓吐出了一个“哦。”字。“我爱你。我爱这个世界。我还不想死。”我继续说着,回头望向薛定谔,她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我不要考试。如果我不幸挂了,请在我坟前插一只黑胡椒烤翅。”我悲伤地独自说完。“我会的,你安心地去吧。”薛定谔回答。我悲伤得没有力气去揍她,我们就这么坐在人来人往的楼梯口交通要道上,一起定定地仰望苍穹,全然不顾路人投来惊悚的目光。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在做梦,若是的话,那这个梦可真够长,我不知道我还要继续在17岁里呆多久,但能继续这样幸福地放肆下去,也真不错。可能有一天,我会厌倦的吧,到那个时候我该怎么办呢?我不再想那些烦人的事,我深吸一口气,夏天的空气有种莫名的膨胀感,充盈着我的胸腔。
晚上,气温下降到了舒服的温度,我穿着宽大的T恤爬上窗口,拉开窗户,站在窗台上,双手扶着窗框。我看到14层窗外大半个城市流光溢彩的夜色,霓虹灯在地平线附近成群结队地闪烁着,一切都回归到了去年此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接受这一切。正在我陶醉在不真实的夜色中时,一声恶鬼般的厉叫狠狠撞在了我的耳膜上,吓得我一个趔趄差点从窗台上翻下去,还好窗外有三分之一的护栏,真是好险。不用想就知道是怪胎袁舟律在作祟,“这大半夜的鬼叫什么?!”我冲楼下吼道。几秒寂静后,“我这不是以为你想不开要上明天城市报的头条么?”袁舟律的声音从楼下幽幽飘了上来。“我这么阳光灿烂明媚发光的少女会想不开?你嚎那一嗓子我才差点一失足成千古恨了!”我咆哮。“好吧好吧。其实我刚才也没看见你,只是想试一试在窗外吼一声能不能把你召唤出来。”袁舟律淡淡地说。“你成功了,不晓得我是魔兽还是秘密武器?”我嘀咕了一句,关上窗户,心里烦得直冒青烟。
练习册摊开铺在面前的桌上,我却迟迟不肯动笔,哪怕是直接抄答案都懒得。明天就要开始住校了,做什么都没了兴致。也不知道老妈为什么会心血来潮地想要我住校,去年可是没有这种情况发生,整个高三我都是保持走读的。房间门口堆着阵容豪华的教辅书,那些都是要带去学校的,相比之下另外一小撮生活用品的势力就显得格外单薄。我还在思考着要不要带一些抚慰心灵天马行空的闲书,后来想想还是算了,难道那些书里的故事会比我现在正经历的事更离奇么?这样荒唐的事情放在电影小说里都会觉得狗血……望着面前的练习册,我果断抽出参考答案,鬼画符一样地在那些空白处填上堪比医生写病例的神秘字符。
第二天早上当我拖着大包小包狼狈地拱进校门时,郑瑜璇和他的弟兄们像往常一样,靠在大门另一边的墙上摆着一个自以为很酷的造型,在我看来活像是警察一声令下嫌犯靠墙站好的景象。我艰难地一路移动到学生公寓,拿了钥匙后去找我的房间,是二层123号寝室。真是不住校不知道学校穷,一打开房门就嗅到了尘土和霉变的味道,那黄绿斑驳的墙面好像一个世纪没有维护过了,这死亡的气息真让我怀疑曾经是否有人杀人藏尸于此,两张架子床摇摇欲坠。怪不得学校里住校生这么的少,公寓有大半都是空闲的,若不是我搬来,这房间恐怕再空个三五年都没问题。一番打扫之后,我简单归置了一下东西,准备去教室上课了,今天真是一个令人惆怅的开始。进教室前我重新绑了一下马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刚刚劳改归来,灭绝师太站在门口掐着秒表,我就站在那里,等到距离上课还有三秒的时候才气定神闲地迈入大门。
早读时间,“喂。”袁舟律用食指戳着我的背。我回眸一翻白眼,“作甚?”我用恶毒的语气回应。“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我是认真的。”袁舟律忽然这样一本正经地说,我心一沉,转过身正视着他的目光,有种不祥的预感。“看着我。这件事情真的很重要。”袁舟律认真地说,“少废话。”我催促。“看到我眼睛里的悲哀了吗?”袁舟律指着自己的眼睛。“哈?”我愕然。“可怜可怜我,把英语作业借我抄抄。”袁舟律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你整个人都很悲哀。”我停顿了一下,气沉丹田,“拿着滚。”说完我迅速转回身,从书包里抽出英语本子扔了过去。整个过程都被站在讲台上领读的课代表看在眼里,在路过我们的座位旁边时,她声嘶力竭地读到了“HOPELESS”这个单词。
中午,我浑身瘫软地爬回寝室时,却惊悚地发现寝室门是开着的,我早上离开前明明上了锁。我顿时清醒了,蹑手蹑脚地靠近门口,从打开的门缝向里张望。还没等我看清楚门里的状况,门就被呼啦一下打开了,失去了制成的我一个马趴贴在了地面上。抬起头来时,我的目光正迎上薛定谔透着深深无语的脸。“HOW ARE YOU?”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是想问,怎么是你么?”薛定谔一脸嫌弃。我爬起来,不可置否地点头。“感谢我吧。”又是那种猖狂的腔调,“我是来陪你同甘苦共患难的。”薛定谔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这实在是毛骨悚然。“当当当当!豪华二人寝。喏,你是选择和我上下铺、下铺对铺、上铺对铺还是对角线铺?”薛定谔像是满面笑容准备狠狠宰你一把的餐厅服务员。“哦,还是左边上下铺吧,我上你下,我可不想在梦醒时分第一时间看到的是你。”我有气无力地回答。“NO PROBLEM.”薛定谔打了一个响指,迅速开始在左边下铺铺起了床,动作之快令人咋舌。
我在屋内的椅子上坐下来,望着窗外婆娑的树影发呆。有东西悄无声息地靠近了我,在擦到我小腿的同时,“喵。”它说。“噢噢噢噢!这是什么!”我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那毛茸茸的小东西也飞快地逃窜到了床底下。“哇哦。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进来的,好可爱。”薛定谔跪在地上,向床底下望去,那一团黑色的小毛球上镶着两颗金黄的宝石。那是一只大约三四个月大的黑猫,这附近有许多流浪猫,但这一只我从来没有见过,它大概是今年才刚出生的。不,对我来说,那应该是去年,但去年夏天我并没有在学校里遇见过它。“我打算保养它。”薛定谔忽然开口说,我一愣,“在宿舍?”“当然,你怎么想。”“哦,没意见。嗯,反正它也不可能跳得到上铺来。”我们同时望着床底下,黑色的小东西说:“喵。”
“叫什么名字好呢。”此刻薛定谔坐在窗边手里捧着那团黑色小毛球,轻轻抚着它的皮毛。我记得去年,在薛定谔永远离开我的前一个星期时,她曾告诉过我,她想要养一只猫。我的鼻子忽然酸楚起来,现在薛定谔终于拥有一只猫了,她还不知道在另一个世界里,她是带着无数愿望遗憾地死去的。我正出神,薛定谔扭过脸来问我:“你知道薛定谔的猫吗?”
“你的猫?”我白痴地接了一句。
“不,我是薛亭鹤。我是说真正的薛定谔。”这一次薛定谔并没有投来鄙夷的目光。
“哦,那个科学家的猫。我一直搞不懂那是什么,那个什么既死又活的状态。”我说。
“嗯。那是一个关于量子理论的理想实验,为了解决爱因斯坦相对论中的祖母悖论而提出。就是时下很流行的‘平行宇宙说’,许多艺术作品里都演绎过。”薛定谔看着窗外,继续说:“实验是这样。把一只猫放进一个不透明的盒子里,然后把这个盒子连接到一个包含一小块铀和一个装有有毒气体的容器瓶子。接下来,由于铀是不稳定的元素,可以设想这个放射性的铀原子核在一个小时内有一半的可能性发生衰变。要是发生衰变,它会发射出一个粒子,这个粒子就会触发这个实验装置,打开装有毒气的容器,杀死这只猫。根据量子力学,未进行观察时,这个铀原子核会处于已衰变和未衰变的叠加态,但是,如果在一个小时后把盒子打开,我们就只能看到‘衰变的原子核和死猫’或者‘未衰变的原子核和活猫’这两种情况。”
“打住,再说下去就超出我的理解范畴了。”我按住太阳穴。“你想表达什么?你究竟要对这个小东西做什么?”
“放心。我才不会无聊到真的用它去验证什么多重平行宇宙呢,我是想给它取名叫‘铀’。”薛定谔这样回答。
“请允许我做一个悲伤的表情,天才的世界果然很难懂。”我单手扶额做冥思状。
“好了,今天开始你就叫小铀了。小铀乖,明天给你买鱼饼干吃。”薛定谔抱着小铀哄小孩似的在屋里乱转。我却有些在意关于平行宇宙的事情,要怎么解释我现在所处的世界呢?这算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嗯,你觉得,要是一个人忽然被扔进了一个永远循环着某一段特定时间的世界里,该怎么解释?”我问,但实际上我并不指望能得到什么回答。“呃?怎么忽然思考这种问题?”薛定谔看着我,小铀从她手中挣脱,跳到椅子的靠垫上晒太阳。“哦,没什么,突发奇想。”我想还是算了,我恐怕不可能明白的。“真是难得。”薛定谔爬上床。我也缓缓挪了过去,爬上床铺,准备午睡,下午还有五节让人头疼的课。“你该减肥了孩子。”薛定谔在下铺幽幽地说。“你躺下去的时候,我能看到整个床板都发生了很明显的弹性形变。”她说完,我回应了一个狠狠的翻身,哼,“这是床的问题,没有发生范性形变就已经很不错了。”下铺没有回答,我看了一眼,这家伙居然已经睡着了。
梦里,我的世界被一个巨大的肥皂泡包裹着,泡泡带着我漫无目的地漂浮,我看到了远方是一片密集的泡沫海洋。越来越近,我看清了那片挤挤挨挨的泡沫中,每一个泡泡里都包裹着一个我,她们在做着不同的事情,我所在的泡泡迅速地穿过泡沫海洋,我从那些世界里急速掠过,仿佛能够经历每个世界里的我正在经历的事情……设定的闹铃在下午一点十分准时响起,睡眠被打断令我感到痛苦,因为没有睡够所以有一种被钉在床上的感觉。“喂,起床啦。”薛定谔幽灵似的从下铺冒出头来。
我还在像无法翻身的乌龟那样拼命挣扎着,“加油!加油!光未末同学慢慢地坐起来了!哎呀,又倒下去了!坚持住!你可以的!光未末同学再次坐了起来,她向左歪了一下,又向右倒了一下!加油!啊,欢呼吧!她终于坐起来啦!”薛定谔慷慨激昂地播报着。“你够了!现场直播么?”我怒吼了一声,睡意全无了。“你知道你起床的样子么,就好像躺着打完了一整套军体拳,嘴里还伴随着各种奇怪的拟声词。”我翻身下床,不忘踹了薛定谔一脚,小铀似乎是被刚才的动静惊醒了,它说:“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