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狂烈的山风里刷牙,只觉得整个人都快要被风带走了一样,不知为什么,一瞬间我想起了一个很小时候听过的童话故事《随风飘来的玛丽阿姨》。树叶被吹得哗啦啦地响,天井里刚一入夜便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门边左右悬挂的一红一绿两个灯笼在风中摇曳,勉强亮着。我想快点洗漱完毕回房间去,这两排小楼只有在这个院子的天井内才通自来水,所以尽管四周黑灯瞎火,妖风肆虐,我也必须硬着头皮来洗漱。在加速完成一整套面部清洁工序后,我迅速抓起洗脸盆,转身就开始没命地往回奔跑,就好像身后有看不见的怪物在追逐着一样。
在我就快要进入小楼大门的时候,忽然闪出的黑影挡住我的去路,我来不及刹住脚便狠狠地撞了上去。我看到我的脸盆以优雅的角度斜飞了出去,我立刻来了个紧急扑救,还好没有造成上次画桶打翻时的狼狈状况。“薛定谔?”我颤抖着捧住脸盆看清了黑影的脸,“是我啊,你那是什么造型?”“你还好意思问。”我瞪着她,等她解释突然出现的原因,但薛定谔丝毫没有理会我,而是继续径直向前走去。“大晚上的你去哪。”我端着盆子追上她,“有状况。怎么说呢,好奇而已。”薛定谔回头看了我一眼,继续说:“你保证不失控,我就告诉你。”“什么事能让我这么强韧的少女失控?说吧”“刚才我洗漱完回到房间,苏幕遮不在,我走前她还坐在自己床铺上。开始没在意,以为她去了洗手间。我到阳台上去透透气,然后向远处眺望,于是就看到了河谷大桥上,路灯下面有两个人影。太远了看不清楚,我就回去拿了望远镜。”薛定谔双手相抱,“你这个变态,居然还带着望远镜!”我插话。“听我说完。我看到桥上的两人是苏幕遮,和袁舟律。好像在聊什么,气氛有点奇怪。”薛定谔说完了,依旧抱着双臂,静静看我的反应。“呃。”我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这,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结巴着吐出一句。“那就好。”“呃,那个,你是要去看看情况吗?那我也去。”“嗯。不过,我们这叫做偷窥,你快去换身黑衣服,不要暴露目标。”我这才注意到薛定谔从头到脚穿了一身漆黑。
“你穿这黑色防雨布外套,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大号垃圾袋。”薛定谔面无表情地吐槽着,我犯了个白眼儿,“闭嘴。”“你该习惯了才对。”我锁了门,跟着薛定谔,黑色的夜幕中我们像两只夜间出来觅食的猫,贴着建筑物的墙根,借着植物的隐蔽快速地移动着。“用不着这么神经吧,我们出来会被谁看到吗,看到了又能怎样?”我小声问。“当然得小心。别告诉我你还不知道?”“知道什么?”我困惑。“你没有看精神病群里的消息?”薛定谔望着我,“什么?我洗漱完还没来得及看手机就被你拐出来了。”我也望着她。“什么被我拐了,你是自愿的。你看。”薛定谔掏出手机来给我看群消息,只见群里赫然一组这样的对话。
盖世饭:开门。
驴肉火烧:WHAT?
盖世饭:听着,伙计,我赶过来了。为了我们的友谊。
驴肉火烧:不是吧,这大晚上你别吓唬我们啊。
盖世饭:我问了别人你们的房间号,我现在就在你寝室门外,快开门,123
驴肉火烧:我现在没在寝室啊,那个,让我室友柯一泊先帮你开一下吧,刚好我们房间还空着一个床位……你来得也太突然了吧。
盖世饭:(愤怒)还能不能一起玩耍了??我大老远跑过来你们就这么对我
油猫饼:我们一致决定今天晚上不见你,作为当初你背叛我们的惩罚
盖世饭:表这样啊啊啊……好吧。但是到那边去上学也不是我的错啊魂淡,我爸的老家就在那里啊,你们不能这样对我(痛哭)
油猫饼:明天见,伙计。
“方程世来了?”我看完了这组混乱的消息,“是啊。我觉得这些状况还是先别让他知道的好。搞不好他会去那座小楼下找我们,要是在刚才撞见他,我们就不能顺利溜出来了。”薛定谔收回手机,示意我继续往前。我们穿过一大片灌木丛,大桥就在眼前,虽然四周漆黑一片,但已经能清楚地听到来自河谷中那轰隆隆的流水声,可以想象桥下就是一座座声势浩大的波浪在黑暗中奔涌澎湃着。他们还在那里,两个保持着半米的距离,倚着大桥的水泥围栏,看着桥下漆黑的风景,很久不说一句话。“他们在干什么。”我低声问,“这正是我想知道的。”薛定谔贴着围栏,尽可能地向那两人靠近。山风更加猛烈了,我打了个哆嗦,鼻子痒痒的,一个喷嚏正蓄势待发,但是我忍住了,几颗眼泪随即从眼眶里掉出来。袁舟律似乎说了一句什么,风太大,把声音都吹散了,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只看到苏幕遮的表情有些忧虑。一种莫名其妙的酸楚涌上心头,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有一丝难过,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好像以前从未体验过。我侧了一下身,用袖子揩掉刚才憋住喷嚏时流出来的几滴眼泪,袖子是不吸水的,那几滴泪就顺着袖口滑到袖子里去了,有点凉。
自幼稚园小班认识以来,袁舟律一直都是我生命中一个闪闪发光的神经病,他的位置没有人可以取代,就算是同样神经的薛定谔也无法带来他所特有的那种脱线式乐趣。我们的相遇就好像老天怕我们太无聊,而特地让我们结识了一样。然而现在,这种乐趣正在被消减,被剥夺。自从苏幕遮出现以后,袁舟律变得不那么袁舟律了,他就像是丢了灵魂一样。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袁舟律大概是迎来了人生中的第一段恋情,尽管这种感情还处于萌芽状态,但我已经嗅到了,那味道像随山风而来的浓烈草木味道,呛得我难受。奇怪,为什么我会这么难受?我不是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吗?一直以来,我想要摆脱袁舟律,想要避开他带给我的霉运和麻烦,想要得到自由与清静,现在,我得到了,难道不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吗?我的鼻子很痒很酸,喷嚏又要来了,我努力忍着不让喷嚏打出来,眼泪却哗啦啦地从眼睛里不断流出。我不知道苏幕遮和袁舟律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们就好像认识很久的朋友一样,我觉得一定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就算是发小,也不太可能做到绝对坦诚。更何况,其实我也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秘密从来没有告诉过挚友,其中就包括,我的世界被改变了,这件不可思议的怪事。薛定谔忽然转过头来看着我,我来不及擦掉满脸的眼泪,“你哭了。”她说。
“我们回去吧。”薛定谔并没有追问我哭的原因,这一点我很意外。我跟在她后面,贴着桥栏杆慢慢往回走。“看来今天没有什么收获。听不清他们说什么。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他们以前是认识的。”薛定谔边走边说,她停顿了一下,向天空中望去,那里乌云正在聚集,看上去快要下雨了。“之前他们可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但一定熟悉对方的样子。”薛定谔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为什么?”我问。“我想,他们之前大概是网友、笔友之类的。还记得你拉苏幕遮进入我们的群聊时,袁舟律的反应吗?”“嗯,是有点奇怪。”“我们的回复都比较拘谨,因为对我来说苏幕遮是个陌生人,对于你来说,你是介绍一个陌生人给我们认识。一般来说第一次打交道不会非常放得开吧,我们中并没有那种外向又自来熟的人。袁舟律却表现得很奇怪,据我们对他的熟悉程度来看,苏幕遮作为一个新认识的女生朋友,袁舟律应该不会在还不了解对方性格的情况下,就轻率地使用那种花式回复,还带着‘爱心’的表情吧?”薛定谔不紧不慢地说。“是啊,我就感觉那天他有点怪,原来是这样。”我拍着脑袋。“那么很有可能,在你拉苏幕遮入伙之前,袁舟律和苏幕遮就已经互相加为好友了,他们是认识的。”“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不知道。”
走到小楼旁边一排低矮的平房附近时,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砸了下来,我们躲在屋檐底下,这雨来势汹汹,夹杂着山风里那股浓烈的泥土草木腥气。我靠着墙慢慢蹲下来,一下雨,山里的夜晚更加寒冷,这场雨一过,就入秋了吧。有东西映入我的眼帘,平房前的三级台阶是水泥抹的面,不像泥土,水泥地上落着任何东西都会显得特别显眼。就在我视线所及最近的地面上,一只奄奄一息的幼小麻雀躺在那里,张大的眼睛里还有最后一丝生命的迹象,它就那样直直地望着我,我感到恐慌。薛定谔俯下身来,随即又抬头望向天空,头顶上是一棵老梧桐巨大的树冠,“它是被大风从巢里吹落下来的。”薛定谔说。“它还活着。”我看到幼鸟被撕裂的胸腔,肋骨在残破的羽毛和肌肉下面若隐若现,大概是从树上跌落时被树枝刮刺造成的,再离近一点,我看到破碎的胸腔还在一张一弛地鼓动着,伤口裂开的地方,有无数蚂蚁和其他更小的虫子正进进出出,幼鸟看着我,我不知道它是否还感觉得到痛苦,它还没有死。“它活不了的,我们帮不了它。大自然有时候就是这么残酷。”薛定谔说,风把她的声音吹散了,但我还是听得清楚。“我知道。我知道的。”雨水打湿了幼鸟,它好像在瑟瑟发抖,我把它从水泥地上捧起来,放在屋檐下淋不到雨的窗台上,它的眼睛一直睁着,它就快要死了。我和薛定谔冒着雨往回跑,雨越下越大,我的鞋子已经完全湿透了,跨入小楼的时候,薛定谔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用袖子抹了把脸,“你哭什么。”她看着我说。“我没哭。”“我看到了。”“那是雨水。”
回到寝室,我简单擦了擦头发就倒在床上动弹不得了,情绪莫名低落,或许是因为这场雨,或许是因为那只幼鸟,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我弄不清楚的东西。苏幕遮还没有回来,想必袁舟律也一直没有回寝室去,我侧过头向阳台外面望去,可除了漆黑的雨以外什么也看不见。“你在伤心吗?”薛定谔坐在另一边的床上问我,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它们一缕一缕贴在她脸上,由原本的红铜色变成了很深的很深的暗棕色。“我伤心什么?”我反问道。“可能你自己都没有察觉吧。你现在的,状态,应该就是,所谓的,吃醋了。”薛定谔用了很崎岖的断句才将这句话说完。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勒住了我的脖子,我想说点什么,可是声音被阻塞在喉咙深处,怎么也吐不出来。我在吃醋?开什么玩笑!像薛定谔这种情商为负的家伙会理解吃醋的含义么?怎么可能?我摇着头,整个脑仁都在隐隐作痛。我期待着薛定谔能再说点什么,可是她迅速蒙上被子,翻了个身,不再动了。我发呆了好一阵子,我躺在被子里,渐渐暖和起来。我喜欢袁舟律吗?不,我烦他,烦透了。可是,现在他不来烦我了,我为什么会这么难过?这个问题实在太难想清楚,真的好难,比数学难得多。
苏幕遮回来了,屋子里静悄悄的,我装作熟睡的样子,却眯着眼睛观察着什么,苏幕遮手里那把雨伞,是袁舟律的。我患上了放射病,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该有的症状都有了,我要被摧毁了,这该死的电离辐射。我闭上眼睛,在脑海中渐渐浮现出苏幕遮的脸,为什么我一闭眼她就会出现?我在她的脸上贴上了一个大大的黑框黄底等边三角形警示牌,“危险!当心辐射!”,她终于从我脑海中消失了。天呐,谁能告诉我,现在,我该怎么办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