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在光未末不真实的世界里(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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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私人宇宙

我来到画室后的第三个星期,每天望着空荡荡的天花板睡觉,心里总觉得缺点什么。于是我和苏幕遮在寝室床铺头顶的天花板上用夜光颜料画满了星星,按照夏夜天空的星图绘制,晚上看起来就像是躺在露天一样。我躺在床上,四周是温柔的黑暗,眼前是以假乱真的繁星,这时候我们就随便聊些什么,这种感觉很惬意,就好像我们是认识很久的老朋友一样。黑暗中,我们你一言我一语,尽是心里话,并没有谁强迫谁听,我们自然而然地互信倾诉且聆听着,对于每天夜里时不时从楼下二道巷里传来的惊天巨响,我们已经习以为常,那是老鲍家特产的“午夜爆米花”。“我从小时候开始就梦想成为服装设计师,《格林童话》里有一篇故事叫《千皮兽》,里面的公主拥有一件用一千种鸟兽的皮毛制成的斗篷、一件像太阳般金光璀璨的礼服、一件像月亮般银光四溢的礼服和一件像繁星般闪烁的礼服,那个故事我读多少次都不觉得乏味。幼儿园的时候,我用糖纸做过一件裙子。”苏幕遮望着天花板上的星点,慢慢地说着。

“在我故乡老屋的抽屉里放着一个精致的小木匣,它被上了锁。现在老屋空闲很久了,我也不想回去,也不想再打开那个匣子,因为看到里面的东西,我就会觉得伤心。呵呵,现在想想真是傻的可以。”苏幕遮继续说着,临近夏末的夜晚,窗外蝉鸣声依然格外有力。

“那里面是什么。”我轻轻说,尽可能让蝉鸣声盖过我说话的声音,不过苏幕遮听到了。

“那里面,只是五张糖纸。”她回答,间隔了很久很久之后,窗外的路灯都已经熄灭了,她才再度缓缓开口。“在我还小的时候,特别喜欢收集糖纸,每次吃完糖果之后都会留下糖纸,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精美的纸收藏起来。那些糖纸有的是塑料纸、有的是玻璃纸,也有的只是普通的纤维纸。糖纸上面还绘有各种可爱的图案或者精良的印花,有的还印有各种外国文字,五颜六色的,看起来就像蝴蝶翅膀一样漂亮。糖纸刚从糖果上剥下来时是皱巴巴的,我就把夹在一本厚重的大辞典里,压上几天后它们就变得平平展展了,而且还散发着糖果的甜味。我把一张张收集起来的糖纸放进那个精致的小木匣里收藏起来。”苏幕遮说到这里,借着小夜灯的光,我看到,她微微地笑了。

“一直到我七岁那年的暮春时节,我已经收集了各种各样的糖纸足足五百八十一张。于是有那么一天,我就突发奇想,想用这些漂亮的糖纸自己制作一件连衣裙。这么想,我也就这么做了。我开始到商店里观察连衣裙的结构和样式,最后选定了一种无袖A字款式的连衣裙作为样板。然后,我就开始用双面胶把那些闪闪发光的糖纸一片一片整整齐齐地黏起来。大概一个星期以后,裙子的一面已经完成,另一面也逐渐显现雏形。我悄悄在自己的房间里花了十二个晚上,终于制作好了这条糖纸连衣裙,最后还用彩带作了一条腰带。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那件裙子实在是完美至极。完成裙子的那天晚上,我就迫不及待地穿上了它,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来回走动,时不时地转着圈,让彩色的糖纸‘沙啦沙啦’地飘起来,它们闪着彩色的光,发出清脆的响声,像是人鱼的鳞片,像是凤凰的花翎。第二天,我又把这条裙子挂在走廊尽头的窗台上晒了一整天,到晚上时再收回来,它好象吸足了阳光,我贴紧它,还可以嗅到温暖的馨甜气味,我抚摩着裙子上的每一张糖纸,觉得除了这件糖纸裙子以外,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我更喜欢的东西了。我想,如果我穿这条裙子去上学,大家不知道会多羡慕我呢。

小学就在离我家不远处,我每次都是我自己去。那天,爸妈早早去上班,我就悄悄换上那件糖纸裙子,外面套上校服外套,然后出了门飞快地往学校跑。奔跑间裙子上糖纸闪烁的光芒从校服里漏出来,一路上有好多人用诧异的眼光看着我,我一边跑一边很高兴地对每一个人微笑。可是,到了学校里,却没有人赞美我的裙子很漂亮,还嘲笑我,说我看起来很滑稽,我感到失望,但是还是报有一点希望,我以为总会有人欣赏我的裙子的。但是,事情却变得越来越糟,在做早操的时候,校服的拉链忽然滑开,我的裙子立刻被班主任发现了,那是一个不苟言笑的古板老太太,我吓得傻站在那里,无处可逃。我在大家的笑声中被班主任拧着耳朵拽出了校门,一定要求我换上正常的衣服才准回来,我只好把心爱的糖纸裙子留在家里,穿好校服衣裤和老师回到学校。我原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可是它远远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班主任还打电话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的爸妈。

那整整一天,我都抬不起头来,我走到哪里,都能听见同学嘲笑我的声音还有老师训斥我的声音。晚上回到家,我还侥幸地希望能从爸妈那里得到一点安慰,可是我想错了,大人似乎都是一样的蛮不讲理。那天晚上,我被爸妈轮番呵斥,我一直流眼泪,不敢说话也不

敢抬头。‘你还哭!你就做这么丢人的事情?穿的什么垃圾?不好好学习就知道瞎折腾!没出息的!’我听见爸妈在愤怒地咆哮。我的眼泪几乎在那个晚上流干了,我想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只是用自己的课余时间地做了一件与众不同的裙子,也只不过把它穿了出去而已,我怎么知道大人不喜欢我这么做呢?我怎么知道我的裙子会给你们丢脸呢……最后,爸妈骂累了,我也哭累了,房间里寂静得让人发慌。可是,更让我伤心的事情还在后面,爸爸拿出了我的糖纸裙子,黑着脸什么也没说,我抬头用乞求的眼光望着他,他瞪了我一眼。伴随着‘哗啦’的一声,爸爸把我的糖纸裙子撕成了两半,我惊恐万分,紧接着又是几声刺耳的脆响,糖纸裙子的碎片满屋纷飞。我简直要失去理智了,我尖叫着向爸爸扑过去,可是爸爸已经走到垃圾桶边,把那一把晶莹的碎片丢了进去,爸爸不知道他丢弃的是什么,那不是垃圾,那是我的宝贝。

裙子被毁掉了,但是那个装糖纸小木匣子还在,那里面还装着做裙子剩下的最后五张糖纸。尽管后来爸妈也无数次向我道过歉,但是伤口恐怕不可能会完全愈合了。嗯,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吃过糖果,也没有收集过糖纸,我能感受到爸妈的歉意,可是伤口会痛,一直。后来,初中毕业的时候,我说将来想要学服装设计,爸妈没有反对,送我到这座城市来学美术。我一直在这个画室,每周末都来,也是暑假刚开始时来参加艺考集训的,一开始实在是太无聊了。还好,遇到了你。”苏幕遮说完这句便不再说话,我也笑了,有些困,有些混沌不清的生物电开始在脑海中乱窜。

“睡吧。没有人会打扰,这里是私人宇宙。”苏幕遮抬手指了指天花板上的繁星,然后率先进入了梦乡。我紧随其后,黑暗中闪烁的是星辰,又或者是别的其他什么东西,哦,“沙啦沙啦……”那些是?糖纸吗?

混沌之中,我似乎遗失了曾经全部的记忆,我被卷入一股突如其来巨大的灰色洪流中,我无力挣扎,只能随着它一起坠落,不断地下落。当我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充满灰暗的时空,像是被厚重的灰尘层层叠叠地覆盖着,多么空旷的时空啊。我在哪里?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灰暗的时空中,我的声音在无形的四壁间来回碰撞着,像被关进笼子的猛兽一样横冲直撞,然而最终回声像箭一样被弹射回来,全部击中了我。一瞬间,“咔嚓”一声脆响震彻四方,我的灵魂像玻璃一般破碎,那些晶莹的碎片在空洞的世界里旋舞飘飞,然后渐渐消失,最后只留下了一个属于我的,空虚的外壳——我的壳依旧伫立在原地。我的灵魂碎片此时正飞向另一个空间。我漫无目的地在时空的夹缝中来回穿梭,此时的我已经不再拥有尖锐的棱角,曾经的那些棱角早已被时光磨平,平滑的灵魂因为不再拥有棱角的保护而变得脆弱不堪,现在,任何一个微小的抨击都会使它支离瓦解。而此刻,这个噩梦降临到我的面前,噩梦毫不留情地粉碎了这些无力空虚的灵魂,这是时空给它的权利。抵抗,只会使自己彻底迷失,最终毁灭。倒不如,就这么在时空中飘散纷飞吧。我就这样久久站在灰暗的时间面前,而我的灵魂是否已经抵达另一个空间?我那留在原地的外壳轰然倒塌,瞬间荡然无存。我的灵魂碎片还在继续飞舞着,也不知道要飘向哪里。我究竟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会这样?我渐渐感觉到有风从下方托起我的碎片,碎片在聚拢,并且开始重新组合成了一个新的我。我看到,那灰色旋风吹过的地方竟褪去灰色,就像被画笔柔软的笔尖划过一般,在寂静死寂的时空中打开一个色彩明丽的新世界。

“喂。”苏幕遮拿着洗漱套装叮叮当当地走过我床前,已经是早上了,这一晚的梦没有间断过,像是电视连续剧,到了梦结尾居然还开始出字幕。“你该不会是忘了吧,今天有素描色彩模拟考试的。”苏幕遮满嘴泡沫地对我说,全然没有了初识时那惊艳的女神范儿。一听这话我顿时醒了,真要命,要知道我这几周的长进可以用微乎其微来形容。每天从被窝里挣扎起来,都觉得像是世界末日,但后来渐渐就习惯了。其实无论高三重来多少次,也不过如此,只是日子更加充实了而已。就算要面对最讨厌的学科,就算每天抱着枕头不想起床,就算看不到明天的希望一副快要咽气的样子,但是,我还活着并且我正在努力做好一切。这,就足够了吧。我下床洗漱,想一想这样的日子可能永无止境,瞬间有一丝惶恐掠过心头。考试还算顺利,算是我的正常水平吧,名次我大约猜到了,中等左右,实际上无论做什么事,我都排在中等,初中的英文老师曾给我起了个外号叫“MIDDLE GIRL”。

我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轻易哭泣了,从什么时候开始藏得住心事了,这可以算是开始成熟了么?我必须承认,我一直以来是个自由散漫的懒人,可以宅在家里一个月不出门只要有网络和食物供给。我不喜欢被束缚,就算是我喜欢的事情,也不愿意被人强迫着做,我爸说这一点我很像我妈。我是个纠结的矛盾体,矛盾对立并统一着。我有时偏激固执,有时又随和圆滑,我是有尖锐棱角的玻璃制品,那些棱角至今没有被完全磨平,但玻璃终归是脆的,我可能坚强到最后,也可能会在某一刻粉碎得连灰都没有,或者逐渐被高温熔化。在这个只要效率和数量的速成时期里,质量成了一种奢望,那些被催着赶着完成的作业,实在是连自己都看不过去。是的,量变的确会引起质变,但我想说,方向错误的量变只会引起变质。我就这样在夹缝中生存着,但愿这样的一年顺利结束而不是重复一次。我确实是不曾历经沧桑的,就算我的十七岁循环往复,我做不到绝对孤独,也做不到绝对心无旁骛,我只是随波逐流而已。我想我应该就这样生长下去,向日葵般的,让这一次十七岁岁不虚此行。习惯了习惯了,忽然空虚下来都是一种罪恶。这样麻痹,或者说是假装有过沧桑?好了,我并不是阴暗的种子,所以我开不出黑色的曼陀罗花,我只是黑色向日葵,在自己狭隘的世界里慢慢发芽,我开花的那一天,会蜕变成璀璨的金黄。

晚上的速写课,再次停电,这边的电路一直多灾多难,画室再度陷入幽深的黑暗中,只有风扇由于惯性依然转动着,以及窗外透来的点点桔色灯光。喧嚣、寂静、荒诞。苏幕遮冲我眨了眨眼睛,我立刻会意地离开叠了双层的板凳,和她一起到楼下去放风。我们穿过两条街,去逛西点屋,正好看到西点屋的漂亮姐姐在做蛋糕,刚把蛋糕坯擦上奶油,修整好,还没有开始裱花,却被一路跟来的虎豹通知来电了,我们只好回去。苏幕遮撇了一下嘴,跟我说,下次一定要看到蛋糕全部完工。“你们还不知道吧,刚才通知了,三天后全体学员到山里去写生两天,准备好。”虎豹撇下这一句就回办公室去了,我和苏幕遮对视了一下,两秒后,同时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