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邀请很多人来,实际上,我就只请了袁舟律一个人。这个生日,我不打算在家里过,爸妈抵不住我的执拗,便同意了。此刻,我和袁舟律坐在小区外面的一家快餐店里,桌子上摆着一块看上去马马虎虎的蛋糕,没有蜡烛,也没有生日歌。“就算薛定谔不在,你也不能对自己的十八岁生日这么不负责任啊”袁舟律望着眼前简陋的餐盘,面包汤上漂了好大一块植物黄油。我实在很想告诉他,理论上来讲我已经该过十九岁生日了,可是我忍住了,鬼晓得我的时间轴发生了什么故障。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就快要到起点十五分了,上一次发生故障大概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在亲朋好友喊完生日快乐的那一瞬间,我的时间就被重置了。我对着面前的汉堡,疏松多孔的面包盖和里面红红绿绿的肉与菜丝毫勾不起我的食欲,我关注着时间的流逝,袁舟律则专心致志地对付着那只难缠的鸡翅。
在时间的数字一点一点跳过了七点十五分,这是一个临界点,我清楚地记得,可是当临界点被逾越过后,周遭的世界看上去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四周的人群走走停停,拿着买好了的快餐匆匆走出门去,窗外的车子来了又去,街灯陆续亮了起来。对面的袁舟律依旧在费尽心思地蹂躏着鸡翅,和上一秒相比唯一的变化,就是吃相更加得狰狞了一些。“喂,不祝我生日快乐快乐么?”我不满地说。“哦哦,生日快乐~~光未末。”袁舟律放下鸡翅,简单擦了擦满脸烤翅酱,对我说。“嗯,问你个事?”我说。“怎。”袁舟律终于啃完了鸡翅拿起了可乐。“过了这个生日……我该是多大了?”我话还没问完,袁舟律制造了一束小型可乐喷泉,接着一脸惊恐地望着我,“你没事吧,失忆了?”“回答我的问题。”“十七啊。有什么问题么?”听到了袁舟律的回答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往下一沉,“你确定?”“有什么好怀疑的,你没发烧吧。”果然,我的十七岁又一次轮回了。我深吸一口气,的确,四周完全没有任何变化,对于其他人来说日期和时间都在正常地流逝着,有变化的只有我的世界而已,对我来说失忆的他们。“我再问你,薛定谔呢?”我小心翼翼地抛出了这个问题。“嗯?她不是去当园博当志愿者了吗?前天才跟你说过,可能来不了你的生日了。”袁舟律回答。我装作平静的样子点头,内心一阵狂喜,薛定谔回来了。“走,我们去找薛定谔。现在园博该歇园了,我们去城北接她。”我兴奋地站了起来,说着我拿起包向外跑去。“怎么了忽然。”袁舟律充满怨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从这里打车到园博会需要一个小时,我给薛定谔发了短信要她等着我们,我想要去确认一些事情。没过几秒,薛定谔回复了我,尽管只有一个“好”字,已足以让我瞬间乐开花。一路上,我脑子里闪过的意识流比从窗外掠过的风景更为迅速。一直以来,我喜欢被植物包围的感觉,和它们一起在一个可爱潮湿的花坛里呼吸生长,记得那年我原本也是打算报名园博志愿者的,可当时却丢了钱包,身份证和学生证一起丢了。我还记得,初入小学时,校园里还有古老的葡萄藤架以及春日怒放的红叶李和月季,当然,也有成排的高大梧桐树。最初的校园里是植物的伊甸,秋天偷摘葡萄架上的酸葡萄几乎是所有低年级学生的娱乐项目之一,无论男生女生都毫不顾忌形象地爬上花坛边栏去够哪怕一颗葡萄,袁舟律一定是最活跃的一个,只要摘到一颗,袁舟律就会被全班当做英雄般的存在。当年级渐渐升高,葡萄架那片地带也就很少有人涉足了,直到小学校园翻新的进程逐渐推进,我们才意识到,那个曾经会挂满缤纷珠宝的圣地注定要消失了。是的,我们毕业后不久,葡萄架被拆除,花坛被推倒,梧桐树被砍掉,那片植物的伊甸被建成了塑胶跑道,或许这样更好,可是我们记忆中的伊甸,不存在了。
在我们幼年时,天空永远都是浅浅的微蓝,我会和薛定谔一起在下过雨湿漉漉的草坪上寻找蘑菇,用花盆里清新的泥土捏成各种糕点的样子,上面装饰以花瓣和草叶,我们用泥浆调配“咖啡”,用沙子当做“砂糖”,用医用酒精浸泡丁香花制作香水。那时候,我们几个就能组成一支所向披靡的车队,每当夜幕降临,我们就驾驶着各自的坐骑出动。薛定谔总是骑着妈妈的二八号大自行车跑在队伍的最前面,我则骑着小号的儿童自行车跟在后面,袁舟律蹬着滑板车,方程世穿上直排轮旱冰鞋,我们像节日游行一般绕着街区转了一圈又一圈。冬天的时候,我们用砖头垒成灶台,把废报纸点着火,烧烤着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死螃蟹。下雪的时候,我们用冰块和蜡烛做冰灯城堡。在小学四年级的春节,我和薛定谔、袁舟律还有方程世一起坐在空旷的红砖操场边,偌大的观众席空无一人。我们在栏杆上以各种姿势歪歪斜斜地坐着,看彼方天际边徐徐绽开的烟火,我们大声唱着庆祝新年的歌,就好像广阔的天地间就只有我们一样。思绪的断流被打断了,车子停在城北的大道上,不远处就是园博会大门,隐隐约约我看到门边路灯下站着一个人影,没错,是她。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世界上有那样一种不知疲倦的人,永远精神百倍,无论清晨还是夜晚都能像上好发条一样从床上弹起,马不停蹄地运转着,似乎做什么事情都不需要思考,早已有编写好的程序告诉他们应该怎么做,他们就如同机器一般永远不停不停地忙碌着,也许打开他们的头盖骨,可以看到精致的集成电路板,那儿正进行着1与0的飞速运算。而薛定谔无疑就是这种人,无论学习、运动、游玩还是社会实践,她一定会奋不顾身地去参加,好像永远有使不完的劲。
“薛定谔!”我一个飞鼠抱扑过去挂在她脖子上,“要死要死,我不能呼吸了!”薛定谔企图把我摘下来,可我挂得很紧。“呼吸这么奢侈的事你也敢做?”我松开薛定谔,“天呢,小铀见到你不知道会有多激动。”我说完才意识到不对劲,这一年被重置以后,小铀就变成了从来没有存在过,在重置之前,因为薛定谔的消失,我接小铀到自己家里养着,如果这样的话,现在它大概已经不在我家里了。“小铀?我也有一阵子没见过了。”薛定谔说,我诧异,“你记得……小铀?”我无法相信。“你不记得了?它不是一直在你家吗?从小学到现在,也算是一只长寿猫。”薛定谔奇怪地看着我。“啊?”我彻底懵了,难道随着时间被重置,连之前发生的事情也会被改写吗?撇开这些不说,我已经彻底无法搞清这个诡异世界的时间箭头了,它看似不停息地向前,却在某处打了结,既不循环又难以想象地纽结在一起。我不想再讨论这个,只是拉上薛定谔,我提议赶回去重新为我庆生,这么晚了首先要让胃振奋起来。几分钟后我的想法破灭在出租车上,前方不明原因的大塞车阻断了我们的去路,道路堵得水泄不通,实在不明白为何这个看似宁静祥和的城市几乎包罗了一切能令你心肌梗塞肠梗阻的事情。
堵了有半小时,我接到了老妈打来的电话。大致内容是,我是不是愿意在高三这年转战艺考。“未末啊,现在高考压力这么大,你又没什么特别喜欢的文史类专业。你不是一直蛮喜欢漫画的吗?画的也不错。这个画室的老师是妈妈同学的舅舅,升学率有保证的,今天我给他看了你的画,他说稍微训练一下考美术学院都没有问题的哟,考虑一下吧。下周开始考前集训,一直到美术联考。”我想了想觉得也不赖,反正既然无法摆脱这异常的时间箭头,不妨借此体验一下各式各样不同的十七岁。便“哦哦好”地答应了下来。“具体的等你回来再说,别太晚,回来记得问我要你的生日礼物。”说完这句,老妈就挂掉电话,我隐隐听到断线前那一句“哎呀终于自由了。”好吧,生性好自由的老妈是使用“互惠法”的高手,总能找到两全其美的调和方法让我和她都高兴。袁舟律凑近我小声说了一句:“看来你就快要摆脱我了,我得想想今后没人让我困扰的日子怎么过才不无聊。”“喂,是你让我困扰才对吧。”我放下手机。“听起来是要SAY GOODBYE了吗,你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你快回来!”薛定谔也开始抽风。出租车司机实在听不下去了,怒鸣喇叭,前面公路上依旧是一条磷光闪闪的长龙。
“算了,反正堵着走不了,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下车走走。”薛定谔说。于是我们结了车钱下了车,这一带也算是小繁华的商业街,穿过去说不定就不会这么堵了,关键时候果然还是要靠步行啊。“从这个街区穿过去,走小路抄到前面去,应该就不堵了。”薛定谔手臂向前一挥,自己迈开大步以狡兔的姿态跃进商业街,我则像呆头龟一样在后面苦苦追随,而袁舟律已经向着另一边的电子产品区快跑几步后便消失无踪了。穿梭其间,似乎是来自原始本能的驱使,一看到半价打折的牌子我的脚就挪不动,“快啊走吧,这种衣服只能塞进去骨头。穿起来简直像块五花肉,据我所知,你家附近至少饲养了五条大型犬……”若不是薛定谔用她无往不利的嘴制止了我葬送钞票的冲动恐怕今天就会成为钱包的忌日。“你还记得方程世小学五年级时写的那篇作文吗?”我追上薛定谔,“哦,记得。那篇出了名的《成长意味着什么》,被班头老单全年级巡回朗诵。”“我到现在都记得,真是前卫意识流的典范。”我边走边笑出声,耳边回荡起当年老单眉头紧缩读着作文的样子。“光阴四溅(原文如此),碎月如锁,在单老师那不长不短的菠菜方便面卷发面前,我成长了。我想今晚会是不眠夜,因为单老师一定会为我们班考到年级第一这件事兴奋到天明,因为这样她就能拿到奖金,就冲她那一天一换的花裙子,她一定已经在盘算着怎么用奖金把自己的衣柜再夯实一点。但这和我没有什么关系,对我来说,成长意味着,我可以养更大型的犬。或者,成长意味着,我可以吃尽天下美食,谁都不能阻止我吃美食的决心。我吃肉,比如(注意抑扬顿挫地朗读)牛肉、猪肉、鸭子肉、羊肉、鸡肉,我都不吃,我只吃鱼豆腐和蟹棒。总之,成长是件听起来不错的事,大人们一直在用这件事欺骗我的感情……方程世,你放学给我留一下。”
我纠结着要不要把我现在尴尬的处境告诉薛定谔,那凭空消失的一年,或者说是这一年在不断增生,这期间发生的事情我不能理解,我想要求助。但转念一想,就算求助了,有谁会相信我,他们又能做些什么呢,似乎到头来还是我独自去面对这异状罢了。我深知现在我无力改变什么,大概只能听天由命,那些纷乱的时间箭头像破碎的蝴蝶不规则地在我眼前飞舞。记得那档科学节目关于时间的讨论,直到本世纪初,人们还相信绝对时间。也就是说,每一事件可由一个称为“时间”的数以唯一的方式来标记,所有好的钟在测量两个事件之间的时间间隔上都是一致的。然而,对于任何正在运动的观察者光速总是一样的这一发现,导致了相对论;而在相对论中,人们必须抛弃存在一个唯一的绝对时间的观念。代之以每个观察者携带的钟所记录的他自己的时间测量——不同观察者携带的钟不必要读数一样。这样,对于进行测量的观察者而言,时间变成一个更主观的概念。或者可以这样说,可能一切都不过是我的幻觉?世界一直就是这样正常地运作,而不正常的是我?我无法确定。
薛定谔说过,这世界存在着三种时间箭头。无序度或熵随着时间增加是一个所谓的时间箭头的例子。时间箭头将过去和将来区别开来,使时间有了方向。至少有三种不同的时间箭头:第一个,是热力学时间箭头,即是在这个时间方向上无序度或熵增加;然后是心理学时间箭头,这就是我们感觉时间流逝的方向,在这个方向上我们可以记忆过去而不是未来;最后,是宇宙学时间箭头,在这个方向上宇宙在膨胀,而不是收缩。我在意的是所谓心理学时间箭头,这是人类的经验中最显著的箭头,即是,我们觉得自己似乎正从过去走向未来。我们觉察到并记得过去而不是将来,尽管这两者有时候被认为只是错觉。可是物理学的时间箭头如何产生这种知觉还不清楚,因为意识的运作太过复杂,时至今日我们仍只有浅薄的了解。也许因果箭头影响了我们对原因的学习探求过程,从而形成这种知觉。也有人认为时间箭头是在人脑的知觉进化过程中受到热力学第二定律影响的结果,因此心理学箭头源自热力学。为了记住事情,我们的头脑会从一个无序状态转变到一个更有序的状态,或者从一个有序状态变成另一个同样有序的状态。为了确保新状态的正确,必须消耗能量,因此便增加了宇宙其余部分的无序程度。这个无序度上升的程度总是比我们头脑的有序度增加的程度大,因此我们就从宇宙的无序度增加过程中记住了事情,我们记住的事情也就总是在过去。然而现在,我记得的事情和周围其他人所记得的事情出现了偏差,这种不协调的感觉实在令人头疼。
很快我们穿过了整条街,刚刚一直脱离组织的袁舟律忽然出现在了我身后,吓得我差点给了旁边大嫂一个单膝跪拜。然而我们发现了一个严峻的问题,那就是这边今天不知是什么情况被拉了警戒,出租车根本就进不来,要走到有车的地方至少还得一里地。我望着吵杂的街道和乱窜的人群与车流,心乱无言。薛定谔撇了撇嘴,我向那个方向一看,路边倒是停着一排私人的小蹦蹦车,于是我们决定坐这个。于是一路上一直充斥着这样的声音“哈哈啊啊啊,我觉得额额额好嗷嗷有嗷嗷意思呀啊啊啊,感觉自己萌萌哒。”“好颠儿儿儿儿,我觉得有噢噢噢必要拍照留呦呦呦念一下啊啊啊……”我一边牙齿打颤一边颤抖着举起手机在颠簸中记录了一张。就这样,最终我们被放在了一公里之外的城乡结合部处,那儿可以打到出租,路边大院子的一条看门狗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