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这儿下吧。”薛定谔说,只见前面塞车,整条路堵得水泄不通。我感到灼热的痛感从口腔、鼻腔一直蔓延到了胸腔,周身像着了火一样难受。“我们从医学院的楼里穿过去,我知道那里三层有条捷径直通附院急诊部。”薛定谔扶着我,两人歪歪斜斜地从街上静止的车辆间的缝隙间穿过。我似乎踩在棉花上,这段路走得异常辛苦,当我们从医学院楼内穿过的时候,我忽然感到眼前一阵阵发白,再也站不住了。我跌倒在地上,眼前一片白茫茫,好像照片曝光过度一样,视野发白什么都看不清只是隐约能感到一丁点轮廓。接着觉得晕眩无力,只好挣扎着抱着玻璃窗边的门柱就往下溜,几乎瘫在地上,脑子里嗡嗡地开始画面闪回。四周没有路人,薛定谔试图扶我起来,距离附院还有一段距离。火烧起来的时候,我毫无知觉,只感到有人拖着我到了一片空地上,那光芒十分刺眼。当我清醒的时候,四周已经是一片火海了。那天,化学品仓库因工作人员失误,火源隐患未被排除,引发了火灾,尽管那起事故只造成一人死亡。那天,我失去了薛定谔。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我想起来了,那场大火发生的日期,就是今天!等一下,薛定谔今天在哪里?她应该没有再去那所医院吧。我不确定这一年是否会和上一次重合,但现在要紧的是确认一下薛定谔的去向。我再次抓起电话拨打薛定谔的手机,依旧是关机,家里座机依旧无人接听,我知道薛定谔的母亲总是加班,只有两个可能。1、薛定谔在家里却不接电话,2、薛定谔也不在家里。我下了床,小铀一脸迷惑地看着我,我迅速穿好衣服背上背包,我要去找薛定谔。我留意着手机上推送的即时新闻,并没有关于发生火灾的报道,但愿一切安好。薛定谔昨天请了病假后,下午就没有再来学校了,她病了的话不好好呆在家里,会去哪里?我决定先去薛定谔家,如果她不在家的话,再思考这个问题。我几乎是低空飞行到学校外的,我迅速搭了一辆出租,前往薛定谔家所在的小区。当我来到薛定谔的楼下时,我看到房间的灯是黑的,抱着一丝希望我上了楼,敲响门,我敲了很久,没有人开门。看来薛定谔真的不在家里,可她会去哪?来不及犹豫,我又冲出了小区,在街上乱撞,这一带很繁华,车水马龙的街道,红男绿女挽手相笑,整条街充斥着淡淡的奢靡味道。我该去哪里,才能找到薛定谔?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在看我的笑话么?午夜,我站在路灯下,接到了薛定谔母亲打来的电话,我听到她焦急的声音大声喊着:“薛亭鹤啊,你在哪里?”
这一晚,我没有找到薛定谔,凌晨五点我回到家里,老妈吃惊地望着我“怎么回来了?我打电话你怎么关机?你吓死老妈了知道吗!你听说了吗?薛亭鹤不见了!她妈妈还打电话问我来着。”她摇晃着我说。“我接到阿姨的电话了,我们的电话号码互换了,你打不通我的电话,那号码现在是薛亭鹤在用。我找不到她,哪里都找不到……”我说着,嚎啕大哭了起来。老妈抱着我,“会找到的,可能是手机没电了吧。别担心,会没事的。”她拍着我的背安慰我,可眼泪住不住地涌出来,我无法停止哭泣。有一种预感告诉我,我再一次失去了薛定谔。我睡了几个小时,睡得很浅,时不时会从梦里哭醒。但是当那一条新闻映入眼帘的时候,我却无论如何哭不出来,实际上,我的大脑一瞬间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判断来。手机屏幕闪烁着,我看到了清晨推送的第一条市内新闻,关于华光五路街区发生大爆炸的消息,我的心立刻剧烈收缩了一下。我看到,新闻配图上现场的一角,扔着一只书包,是薛定谔用了三年的书包,上面还挂着我送给她的小骷髅挂件!新闻中提到,此次爆炸是煤气泄漏引起的,由于发生位置较偏,目前有三人受伤,已转移到市医院,暂时没有发现死亡人员,搜救工作还在继续。我攥着手机,渐渐看不清楚屏幕,薛定谔,你一定不要有事。
然而,很快我就发现,这仅仅只是蹊跷事情的开端。大爆炸的搜救结束了,除了一开始发现的两名伤员外,没有其他伤亡,而在被转移到医院的伤员名单上,赫然是两个熟悉的人物——聂玛佳和她老妈。自始至终,薛定谔没有出现,除了那个被抛弃在现场的书包外似乎没有其他任何证据表明薛定谔在那里停留过。如果薛定谔去过爆炸现场,她是去干什么呢?为什么受伤的人偏偏会是聂玛佳和聂妈呢?我飞快地赶到了市医院,以探望同学的名义见到了聂玛佳。据躺在医院的聂玛佳自己说,她和妈妈原本是在家附近等薛定谔的,是她们约了薛定谔在那里见面,想要好好谈谈关于聂玛佳休学这件事,可薛定谔却没有来,她爽约了。我在床边来回踱步,根本没有心情去关系聂玛佳伤了几根肋骨,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薛定谔究竟去了哪。我又打开那张图片看了看,书包是扔在现场的,书包是带断开的,像是被东西摩擦断裂了。那感觉就好像是薛定谔故意留下了书包,似乎要传达某种信息一样。爆炸我想不应该是薛定谔引起的,就算她很不爽聂玛佳,也不至于要到致其死地的地步,况且那是公共煤气管道老化导致的泄露。
我十七岁的第一年的今天,薛定谔死于医学院的大火。十七岁的第二年,又是今天,薛定谔消失在一场离奇的大爆炸之后。等一下,上一次薛定谔是死了吗?我们都这么认为,我记得当时我们都在那层楼上,大火少了起来,一段横梁落下来将我和薛定谔隔开,那是我看到薛定谔的最后一眼,在那之后怎样就不知道了。所以我理所当然地认为薛定谔死于那场大火,可是有一点,薛定谔什么都没有留下,她的葬礼上骨灰盒是空的。真的会燃烧得那么彻底么?退一步讲,就算真的烧得什么也没有了,有人亲眼看到她死了么?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没有。与其说薛定谔死了,倒不如说,她忽然间消失了,就在距离她生日还有不到一星期的时候。就像这次一样,她好像前一秒还站在那里,后一秒就被从这个时空中抽离了出去,消失不见了。奇怪,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这一连串的思考十分流畅,中间没有遇到任何的阻力,就好像一开始就被秘密封存在我的脑海中一样。尽管如此迅速地接受了事实,但我却越想越害怕,我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这其中的玄奥。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又一次失去了薛定谔。这种感觉十分强烈,尽管我还抱有薛定谔会回来的希望,可是理智告诉我,除非我的十七岁再一次重新来过。
接下来的一个月直到新年过完,大年夜的烟火一直放到了大年十五晚上,薛定谔没有回来。她失踪了,或许更准确的说法是,她从这个世界中消失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在那之后,我心头久久压着一种微妙的失落感,那是一种完全难以形容的心情。这感觉就像像吃布丁时噎住了一样,像玩连连看时时间不够了一样,像刚买的冰淇淋掉在地上了一样,像还没有下雪冬天就过去了一样,像拼写长单词错了一个字母一样,像证明题证到最后一步发现不成立一样,像明天要穿的衣服却迟迟干不透一样。我站在家中的窗边,望着对面楼上的万家灯火,那些密密麻麻的窗口中溢出不同颜色的灯光,照亮一方又一方狭小的空间。满窗灯火,满地阴影,说不出的失落,想哭又哭不出来。记得上一个今年,薛定谔离开后的那几个月里,我也被这种奇特的感觉纠缠着,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好起来。然而现在,另一个问题闪现出来,若我的时间循环,我是否有希望在下一次循环中阻止薛定谔离开?然后,再考虑如何摆脱循环,这样,薛定谔就可以和我一样,拥有十八岁以后的未来。
地理练习册堆放在我面前的桌上,我一开始做题,就清楚地能听到自己体内高能磷酸键噼里啪啦断掉的声音。为什么大脑偏偏在该好使的时候不好使呢,我啃着4B橡皮,这个硬度的橡皮啃起来有一种特殊的弹牙感。我已经策划好了,这一次的生日,不需任何愿望,让我的十七岁再度循环,我要设法从这时空的怪圈里夺回薛定谔。目前的数据还不足以支持我的猜想,但我愿意赌一把,如果说每一次循环的固定时间内,薛定谔都会以一种蹊跷的方式从这个世界中消失,那一定有什么相对立的方法能够破解这个异象才对。距离高考已经不足120天,我经历过一次,而且似乎我想要经历多少次都可以,因此我并不在意。我思考着如何打破时空的定式,如何找到解开死结的方法。我依旧住在那间寝室,和小铀一起。尽管薛定谔的床是空着的,但我依旧爬到上铺去睡,假装薛定谔还在那里。袁舟律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甚至明目张胆地在课堂上塞上耳机,我想他也是失落的吧。在我看来,我们几个已经是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了,就像原子联结在一起成为新的物质那样。
不知不觉中,太阳懒懒地挪过了赤道,春日的阳光开始向北半球渗透。校园里的花朵也次第开放,我从寝室走到教室,会把那些知名的不知名的小花拍下来,如果薛定谔在,她一定会笑我多矫情。今年四月的樱花像往常一样压弯了枝头,粉红色如同草莓慕斯的美好色彩,乳白色如同脱脂山羊奶的温馨色泽,它们一起在树上喧闹着,开得俗气明媚又哀伤。四月的晴空是磨砂玻璃般的清淡颜色,天空顶端的阳光刺穿身体,每一个末梢神经都在苏醒。我们没有机会一起赏樱花,最后它们就悄悄飘落了,花瓣从白色自然过渡到粉红,厚厚地铺在地上,随风还不断在飘落,它们旋转着飞舞到校园小径上,把砖红色的路都完全覆盖了。最后,它们化作泥土,腐朽在春天和煦的光和雨露中。记得我、袁舟律和薛定谔,我们去年一起在花园里打扫卫生时,发现了新鲜的四叶草和小蛇莓。然而今年,我仔细找了又找,却再也没有发现了。还有白色和紫色的丁香花,散发出幽幽的清香,在竹树环合的院落里,在题写着名人名言的综合楼外墙边,在刻有励志话语的磐石旁,在后院阴恻的草甸上。我随意漫步在春天里,采集红叶李白色的小花,玉兰的叶子和碧桃树有些褶皱的红色花瓣。“喂,天啊。你说,薛定谔会去了哪?”袁舟律终于摘下那对几乎长在耳朵上的耳机,他望着天这样问道,然后又戴上耳机继续沉默下去。
日子继续向前,我每天夜里辗转反侧,不知道为什么会睡不着,大概是白天课上打了太多的瞌睡吧,所以老天就这样惩罚我,让我夜里睡不着。抚摸着小铀乌木般黑色的皮毛,柔软细腻的触感从指间传递到每一寸细胞里,温暖的小动物的味道,在被子上,在沙发上,在寝室里的每一个角落,这是薛定谔的猫。四月的时光柔软得像达利超现实主义画作中融化的时钟一样,好像就要顺着桌角流淌下来。我一个人思考到很远的地方,这样的时光,随着日历一页一页往前翻,四月的这一页,就这样轻轻巧巧地翻过去了。一天又一天穿过黑暗阴冷的宇宙永久漂游,我们像是光子,是带有宇宙早期记忆的化石。那些果冻中的波,在粘稠的宇宙汤中穿梭,星系的薄煎饼剧本产生了瑞士奶酪宇宙。我摆成“大”字型躺在综合楼顶的天台上,夜空就在眼前,每当我向夜空的黑暗望去,都能看到时间的开始。在那一锅原始的质子、中子和电子的汤中,烹调出了万物。“喂,天啊。你说,薛定谔会去了哪?”我望着天问,袁舟律看了我一眼,忽然笑了。
我想从天上掉下去,永远永远地掉下去,永不落地,我面向天空掉下去,看不见背后的深渊。躺着仰望星空,感觉会向繁星中掉落下去,掉到深邃的夜空里去,掉到银河彼端,掉到时间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