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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暖白的灯光在天开始亮的时候已经没什么作用了,明明是一百瓦的灯泡,此时却发不出光似的。

柳伯食指摁住下眼睑,同时中指撑开眼皮。盯着看了一会儿,又查看了另一边的眼睛。

“阿噗,你要送你娘去大医院。”他站直身子,扭头对坐在窗户下的地板上的阿噗说。

“啊,大医院!”阿噗猛地一下站了起来,麻掉的右腿像被一群蚂蚁从脚底板开始快速往上爬。这会儿已经不怕挡到光线了。

“你娘的情况不乐观,现在又昏迷不醒。就算不恶化,营养也跟不上。再说大医院有先进的医疗器材又有专业的医生护士,怎么着也要比在家耗着好上千万倍。”柳伯不清楚她的表情,背后的光线让她的脸看起来一团黑。

“那我娘会死么?”阿噗有些带着哭腔了。在他们这个地方,一点小病小痛都是靠柳伯的一把草药就能医好的。而那些上大医院的人,大都没有再活着回来。

柳伯走过去,揉了揉她的头发:“阿噗,你长大了,不能耍小孩子脾气。”

阿噗的哭腔更重了些:“我没有耍小孩子脾气,我就想知道我娘能不能活着回来。”

柳伯叹了一口气,说:“我也不知道,生死由命吧。”

阿噗借着点头,眼泪扑通就掉了下来,收都收不住。

柳伯看到了也赶紧转身,假装没有看到。他也没有什么好的说词来劝她不要哭,或者哭一哭能让她明白些事情更坚强,毕竟还是个孩子。

等阿噗哭了一会儿,柳伯把写好的纸拿给她,说:“你照着这个号码打过去,他们问你什么你就答,他们一下子就会派救护车来了。柳伯老了,普通话说不好,不要哭了赶紧打电话!”

阿噗捏着号码,吸着鼻子拨电话。

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急促的脚步声、救护车的嘀呜声和听不清楚的大背景声,心一下子就有了着落。柳伯说得对,不能就在家里这么耗着。

挂掉电话她就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柳伯只当她在收拾几件换洗衣服,便叮嘱说:“不要一次性带太多,一套就行了,到时候中途回家来换。”

阿噗没有回头,她只说了一句:“我妈说过存了个存折给我读大学的。”

柳伯不再说话,看着一叠一叠的被单在他面前被打乱,多到让他一瞬间以为是出嫁的姑娘在检查自己的嫁妆。

终于,阿噗在一床破旧的床单里找到了裹得严实的存折。

床单是娘的嫁妆之一,红艳艳的过了二十年也没有退色,正中间有一个金色的“囍”,就跟存折上大金色的“财”一样,给人一种由心生的安慰。

救护车在一个小时后嘀呜嘀呜地朝阿噗家驶过来。

上午的海滩沉浸在米香之气中,嘀呜声钻进每一处罅隙。各家各户都推开自家的窗户,目光追着救护车跑,俨然带着一丝侥幸而幸灾乐祸的样子。等到救护车停在某一户人家门前,从车厢里抬下担架,白晃晃的一片进进出出,这才是高潮的时刻——每家每户都必然停下手中的事情,走出家门扎堆咬耳朵。

“哦哟,谁谁谁哦,不得了,这次病得下不了床了,送去大医院准回不来了!”

“真的假的,我前两天还看见在捡螃蟹呢,怎么突然就下不来床了?”

“是不是招惹了什么不该招惹的东西啊?”

“柳伯都来了好几次了,没点起色,这不嘀呜嘀呜就来接了。”

……

等到医护人员把阿噗的娘抬上车,又招呼着阿噗上车,柳伯也搀上了车。救护车又嘀呜嘀呜地从流言里匆匆而过。

这下他们表现得没有那么好奇了,余光一瞥各回各家,好像一起去看了一场戏剧终散场一样自然。

而车里的人,则有些全然不一样的心情。

车还没开动,医护人员就对阿噗的娘开始了检测。掰开眼皮用手电筒检查眼珠子那一套他们也用,阿噗很担心娘的眼睛会被手电筒弄“瞎”,她小时候被手电筒光刺到眼睛,光影斑驳地“瞎”了好几天。然后听心跳。然后盯着额头上的一圈血痂看了半天。

到了医院倒也不像电视里演的把担架朝下一抬推着就跑。不过一般电视里出现这样的情况的时候担架上不是躺着快要分娩的女人,就是一团血肉模糊的伤口。

存折不能直接刷卡,所以她要去银行兑现钱。她还要去挂号交押金。这些事情她从来没有一个人做过,城市的马路有高速公路的几倍那么宽,来往的车不愿意等那几十秒所以很多闯红灯。

她捏着存折站在路口,心里又急又怕。可是柳伯连普通话都不会讲,也不能依赖。再说他年纪也大了,腿脚难免不灵光,出点事可不得了。

她呆呆地站在路边,看着红灯变绿又变红,抓不准时间走斑马线。可是护士说了,只有办理了入院手续医院才会安排床位接受检查。她多耽误一秒,娘就要在过道的担架上多躺一秒。

最终她还是咬牙走了过去——在她看到一个穿着白色T恤的男孩子从身边走过去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阿青。她已经十八岁了仍然不敢一个人过马路,要是被阿青知道了,指不定多丢脸。

她小心地追上那个男孩子的步伐一起躲开车辆,看着他的衣服被车带起的风吹成一朵棉花糖。

阿青只说了城市的好,可是城市还有医院,还有不守交通规则的私家车。或许看不见的都习惯被认为是不存在的,只有看得见的才配获得更多关注。而过分被关注的,往往都脱离了原本的样子。

她心里有点责怪阿青的意思,他应该多说些城市的背光处。这在如今看来,可以算是跟生命赛跑了,虽然这么说有些夸张。

最终她还是操着她一口乡土气十足的普通话问路去取到了钱,然后又糊糊涂涂跟着护士这里签字那里交钱,等她处理好以后看着娘被推进手术室检查,她终于在门外的走廊里蹲下抱头哭了起来。

柳伯走了过来,又走回去坐下。反反复复。

反反复复的还有身边的脚步声,她或许挡到了别人的路,可是她真的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光坐在走廊上抬起头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就足够考验她的勇气了。

在医院里走来走去的,除了医生护士,就是病人或者家属了吧。他们是痛苦、焦急或者无助的,而她也是。直面他们,就好像看到了最真实不堪一击的自己。

可是她和他们不同,她还要等娘赶紧好起来去读大学。她要努力读书,以后挣钱接娘去大城市,连感冒都不要耽误地去看医生。因为年轻,她总是自我为中心理所当然地认为只有自己才处在水深火热中。可是在医院里走的人,谁不是焦头烂额,谁不是一肚子苦水倒不出来呢。

直到她腿脚麻木到支撑不起身体的重量一屁股坐在地上,柳伯才终于停在她面前把她拉起来。

“去那边椅子上坐着等。”柳伯拉着她,就像牵着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狗。

有那么一瞬间,很短的一瞬间,阿噗把柳伯当做了阿青,任由他拉着,仿佛心里的一团乱麻终于有人帮忙解开。

她不知道检查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了病房。等她意识回来的时候,她就站在娘的病床边上。娘换了一身蓝色条纹的棉布衣服,床头的心跳监测仪像海面上的一波一波耸起的小峰。

午后的房间里只剩下娘和她,很安静。阿噗有些饿了,闻着消毒水的气味又没什么食欲。她在床边蹲了下来,用脸贴着娘的手背。

“娘,我好饿。”她说。

娘没有回答她,背后的房门轻轻开了。

“阿噗啊,柳伯带你去吃面。”柳伯在门口轻轻地说,仿佛怕惊扰了娘的睡梦。

阿噗点点头,站起来帮娘把被子打开盖住了胸口。走到门口,她看了看柳伯:“我还是不去了,要是娘醒来了,没有人照顾她。”

柳伯点点头:“你留在这里也好,我给你端过来。”

阿噗重新蹲在床边。她握着娘的手就像握了一截楠木,冰冰凉。

再过十五天就要开学了,她心里有些担忧。

娘和八千块钱的学费挡在她面前,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去吧,去大城市,以后把娘也接到大城市去。那么娘谁来照顾?钱哪里来?不去吧,不去其实也不会对现在的生活造成多大的影响,可是心里总有一股不甘心。

这样的选择,凭她一个十八岁的孩子,思量总是幼稚的。不管是选择去还是不去,用的都是幼稚的理由。之所以说幼稚,是因为根本没想好剩下的事情怎么处理,或者前进方向的障碍要怎么搬开。一句去或者不去本就是纠结的,琐事更是考验人。

不确定总能拖缓时间的节奏,就像沉潜在水底时,每一秒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十五天就是十五年,每一天的春夏秋冬阿噗都在祈祷娘快点醒来。娘肯定有办法筹到钱让自己去上大学的,阿噗想。

可能是这些年她累坏了,要好好的睡上一觉,十三天过去了,不管阿噗怎么祈祷,娘依然没有要醒来的意思。可是医院的缴费通知单已经不能再等了。

阿噗虽然很不情愿把捉襟见肘的处境亮出来给别人看,但是她知道仅凭她一个人的力量肯定凑不齐这笔钱,甚至她都不敢迈出筹钱这一步,只能坐在娘身边抹眼泪干着急。

“柳伯……”下嘴唇被咬得发白,却不敢抬头看他。

沉默了几秒,还是鼓足勇气讲了出来:“柳伯,医院里要我续缴费用,您能不能帮帮我……”

柳伯坐在藤椅上,握着一卷《天龙八部》正看得起劲,听到她这么一说,把头探出来面露为难地说:“我一辈子都老老实实做个‘赤脚医生’,你也知道,我看病收费又不高,要维持诊所的运营,还要养活一家人,你看……”

阿噗心内一凉,仿佛被焐热的棉花一团一团被掏了出来。她本来应该早就明白,可是仍然抱有一丝侥幸:“柳伯您能不能带着我去村里借,我一个小孩子,别人肯定不愿意借给我……”

“不行不行。”柳伯连连摆手。

仿佛被无情地扇了两个巴掌,指痕清晰地嘲笑她的落魄样子。阿噗立马后悔地责怪起自己来,第一次拒绝就应该识趣地赶紧走开。

她道了谢退了出来。

八月的太阳晒得人滋啦作响,空气里厚重的泥土味仿佛凝滞在鼻尖,要用力呼吸才不会觉得头晕。

她走了没多远,又听到有人叫她。

一回头看到柳伯单手撑着门,另外一只手举过头顶向她招手:“阿噗,来来来——”

阿噗抹了一把眼泪,心情好了几分。

她走进堂屋,柳伯和柳伯妈并排坐在八仙桌的两边。

她很少见到这个女人,她是这一片出了名的泼妇。谁家欠了医药费,不出一周总要去闹一遭才罢休。

阿噗看着她白细的皮肤,倒吸了一口冷气。

“阿噗,刚刚我狠狠说了你柳伯一顿。”女人笑着对她说。阿噗偷偷地看了她一眼,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极漂亮的女人。只有长得漂亮的女人才会引来女人们的羡妒。被孤立成一个人所以才越来越厉害吧,阿噗想。万事万物都是有因有果的。

阿噗刚想说一句感谢的话,女人朝柳伯使了个眼色,柳伯赶在她前面说起了抱歉的话。阿噗懂得这里的规矩,只得默默听着,不插话。

柳伯说着说着,又说:“这钱啊,我们肯定得借给你,不然你娘在医院里断了药,恐怕就要没了。”

阿噗听着心里很感动,眼珠子骨碌转几下就眼泪汪汪了。

柳伯妈接着说:“但是呢,你知道我们俩也老了,也不能把钱全部一下子借给你。不是伯妈看不起你啊,要是万一你娘没了呢,你一个小孩子,拍拍屁股就天南地北地去了,我们找谁要钱去?”

阿噗听了她的话,情绪又回落了几分,眼泪硬生生卡在眼眶里,收不回去也流不出来。

“我们一定会还的。”阿噗笃定地说。

“借钱的时候都说会还的,到头来呢?真正到了还钱到了手上,这句话才能信。”柳伯妈说着说着目光变得尖锐起来,突然话锋一转,“我也相信你们一定会还的。不过呢,我是这么想啊,你想把你们家的房子抵押在这里,等你们还钱了就把房子拿回去。当然啦,我们不会要你们家的房子,你们还是可以住,只是把地契押在这里……”

“不过你不同意也没关系,我们只是提个建议,你看现在钱也难借,你娘还在医院里等着。”柳伯也凑上来说了几句。

“房子是我爸留给我,不能押给你们!”阿噗态度很坚决,心里却敲着小鼓。

“说了我们不要你们家的房子,我们自己有。只是以防万一,你要是实在不同意就算了,不过你也要为你娘想想。”柳伯妈还是带着一脸笑,双手抱在胸前,背朝后倾地斜靠在椅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