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诚虽然怕爷爷,却也敬重爷爷。爷爷帮他补习功课,提供书籍给他看。他喜欢看爷爷的小说,大多是有些年代的线装书,虽然晦涩难懂,却比学校图书馆里那些破破烂烂的图书好上千倍。爷爷一言九鼎,说出去的话,无人敢置疑,无人敢反驳。他虽然很少管教陈诚,陈诚却感觉自己每走一步都被他的眼神牵制。他的影响力无处不在,405的每一寸空间都被他的气场标记。因为这种气场的存在,405里的每个人都被规定好了在各自的条条框框里动作,405也得以顺利地日复一日地重复相同的节奏。
跑到爷爷家门时,陈诚在门口愣了会,还是那幢大半个世纪前的旧楼,孤零零地伫立在一片新式的现代楼房里。现在的405社区,有那种旧式的筒子楼,但更多的人有了钱自己修建独家小院。那种独家小院墙壁上贴着洁白的瓷砖,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奕奕生辉。爷爷家的房子却像个老旧的古董,用结实的青砖砌成,背阴的墙壁上长满了苔藓,砖缝里顽强地立着几株枯草。也是两层楼,孤零零地矗立在光彩照人的现代楼房中间,像抹了涂鸦的列宁雕像凄凉的站在灯红酒绿的资本主义大街上。屋檐上落满了家养的鸽子,它们像是感受到了悲伤的氛围,发出咕咕的哀鸣,不愿钻入巢穴。
“陈诚!”
陈诚回头,发现是叔叔陈安定。他一副嘻哈的打扮,烫着卷发,穿牛仔裤,大头皮鞋,风衣。只是全身脏兮兮的衣服透露出他不是个真正的嬉皮,眼珠灵活的乱转,反映出他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事实上,他是405最大的超市老板。当年爸爸接替了爷爷在405的工作,作为补偿,给了叔叔一笔做生意的本金。他很聪明,赚得比405工人多多了。
陈诚和叔叔一起走到屋内,发现屋里站满了亲人们。老爷子躺在床上,昏迷了过去,还在打点滴。床头围着女人们,两米开外站着男人们,他们在和医生低声交谈。孩子们也在场,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陈诚小心地环顾了下屋内,还差堂哥、哥哥、二姑一家,从大人们的交谈中陈诚了解了个大概。上午时突然昏迷,送去医院检查说是突发脑溢血,已经判断为脑死亡,又给送了回来。倒是医生是家族的老相识,请假跟了回来,应女人们的要求在徒劳地输送营养液。这一切太突然,爷爷有肺病,近年来防治的重点也是肺,却不想死神搞了个声东击西,瞒天过海。
六点钟的时候,老爷子的眼睛突然睁开了,像是使出了最大的力气转动了眼珠,落在了孩子们身上。那眼神是不附带任何感情,坦然面对死亡的。女人们简直要喊出声来,男人们似乎也想近前探出究竟。只有奶奶仍然不动声色,握着爷爷的手。老爷子的身子也似乎微微颤抖起来,眼珠落在了奶奶身上,眼神里像注入了一股春水,充满了温情,却只是片刻的回光返照。很快,春水变成了死水,眼神也黯淡下来,眼皮无力地垂了下来。医生赶紧检查,过了一会儿疲惫地叹口气,对众人摇了摇头。奶奶开始流泪,女人们哭了起来,男人们则黯然伤神,孩子们也哭了。
按照家乡的风俗,要等到所有亲人回来之后才能当众读遗嘱,然后开始置办丧事。傍晚时堂哥从405初中赶了回来,晚上十一点钟时,哥哥陈挚从深圳赶回,十二点钟时二姑一家从山东赶回老家。德高望重的长老被请来读遗嘱,爷爷写的是拗口的半文言:
“吾少有志于学,赴险克艰,毕业于河南大学交通系。生逢乱世,不得见用。新中国肇兴,考取铁道部工程师之职,将赴新疆,念及母及淑儿(奶奶),未能成行,此为平生第一恨事。****又起,累及诸儿女不能受教于高等学府,此为第二恨事。历经沉浮,虽问心无愧,却无心事业。潦潦倒倒,忝颜学堂之上,教书二十载,学生桃李,儿孙满堂,稍可欣慰。落魄书生,身无长物,有存款十万,两万留淑儿用度,余款留安柱(陈诚父亲)、安定管理,作子孙大学远游之资。平生所藏古物典籍,由淑儿分送儿孙。日记、画作、书作取于精者置于棺材,余者一律焚毁。年轻时旧物,如长袍等一律焚毁。儿孙务必以孝悌礼仪为立世立身根本,务必整肃家风,熟谙家训。所放心不下者,陈挚心气太高,接人待物全无章法,吾已嘱托老友年底安排入伍;陈产(堂兄)心浮气躁,脚跟不稳,安定务必用严,不可以生意处之;苏真文(二姑家表哥)贪玩油逸,来年尽快结婚;朱亮(大姑家表哥)面相悲肃,几年内必有一大劫,可修身祈福稍减之。唯陈诚少年老成,行为得体,天性淡然,而有虎狼之相,此性隐而才力未发矣,或可富贵,而不可强求。葬我于老母之旁,不立碑,不起坟。祖坟风水宝地,先人费财征购,不可荒废,不可小视。安柱宅院为聚气之所,可为百年之居。陈诚非井底之物,将来可去国之东南。安定宅院为聚财之所,可聚财也可流财,此居所可以作商铺,而不能长久居。老宅风水已尽,形如困隅,可守旧而不能新进。青砖厚木,皆为良品,不能放弃。吾家世代耕读,而安柱做工,安定经商,皆非长久之计。祸福贵富,可勉力而不能强求……”
遗嘱念完了,家族成员里一片小声的议论。一会儿,长老宣布老爷子已驾鹤西归,开始筹办丧事。首先,给老爷子擦身、换寿衣,老宅不适合办丧礼而将老爷子仙躯运到了陈诚家。按规矩,大人们开始守灵,未成年的孩子则要陪同奶奶度过丧礼期。虽然在时代的冲击下这些规矩已大打折扣,但基本的样子还是要有的,譬如说亲属第一夜不能睡觉。很快,招魂布幡的、连夜挖墓穴的,立马各司其职,忙忙碌碌。
半小时后,老宅里只剩下了陈诚、堂兄、表兄妹们和奶奶。奶奶已经不哭了,她从来都没有哭出声来,却一直流着泪,毫无疑问是在场人中最悲伤、最令人怜惜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写满了世事的沧桑。永远穿得干净朴素,不卑不亢,举止优雅得体。大家围坐在火炉旁,一开始是伤心压抑的沉默,这沉默令年纪较小的表弟打起了哈欠。陈诚小心地看一眼奶奶,她的眼睛因为湿润而放射出异样的光彩。屋外漆黑一片,也许爷爷的灵魂还在黑夜里游荡。在这个死神刚刚来过的屋子里,只有一潭死水般的宁静。直到奶奶开始说话:
“他是两代单传,到他这一辈家族早就没落了。1942年,我们在开封师范学院读教育学。他17岁,我18岁,一下子就看上了他。虽然是自由恋爱,却仍要按规矩征求家人同意。家里人是不同意的,我娘家有三百顷地,在开封、洛阳都有铺号,在矿上也有股份。他家里只有三十亩地,姐姐出嫁,剩下一个多病的老母亲。我大哥在家继承家业,二哥去了重庆,三哥去了延安,我最小也最受疼爱,父母也就同意了。他家里连个劳动力都没有,那三十亩地雇两个长工都不行,反倒让他寒暑假回家亲自种田,督促长工。还是没有收入,一亩一亩地卖地来凑学费。我到底看上他什么呢?不过是耿直老实罢了。既不像大哥那样吃喝嫖赌,也不像二哥那样整天骑着马拿着鞭子頣气神指,也不像三哥那样什么都反对,什么都看不顺眼。他不过是能写些好文章,能画国画罢了,简直就是中西结合,半土半洋的。”
“第二年春,我们结婚了。那时候啊,婚礼费用都是我家出的,人人都说他捡了个大便宜。嫁妆呢,粮食干货带了三大马车,一车的箱箱柜柜,甚至还有自行车和收音机。从娘家到咱家五十里路,热闹了一路,再没有比那次更好的行程了。因为这笔嫁妆他有了钱,不再读免费的师范学院,改去河南大学读铁路。我辍学在家。日子真是没法过,穷的收不抵支,门面却撑得很大。别看现在我们这座老屋很破旧,却是那时村里唯一的砖楼,而且只是四合院的一部分。我们的四合院连地面都是铺青砖的。婆婆体弱多病,他又不在家,居然轮到我一个地主小姐操持家务。那两个长工就辞掉了一个不干活却老是揩油的。可还是不景气,要靠变卖首饰家什讨日子,我和哥哥们和不来,也不愿回娘家,他却在外读书乐得逍遥。一年的收成是吃不过冬天的,不过都是吃老本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