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段时间里,课上他争分夺秒抄收报文。一下课,旧日的记忆就如昨日刚刚发生过般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美好的回忆因为现在身陷囹圄而使他伤感,伤心的往事则令他陷入过度自责的漩涡。他觉得自己做尽了坏事:不孝敬父母、不尊敬兄长、抽烟、吸毒、****、****、泡酒吧、自大、冷漠、自私,不该对沈萍萍有非分之想,不该欺负刘影,不该漠视****,不该冷酷地对待蒋雯。他觉得自己浑身肮脏、一无是处。跑步的时候,他像疯了一样冲得比谁都快,做俯卧撑不到撑不下去他绝不停下。晚上洗澡有热水他也不用,大冬天也就着冷水冲。香皂他用得最快,买得最勤,冲完泡沫后却老是觉得不干净,忍不住再打一遍香皂。有一次削铅笔时,他看着锋利的刀刃上闪着蓝色的幽光。手腕上的动脉清晰可见,如果划上去一定毫不费力吧。如果死去,曾经的过错都会得到别人的原谅吧,留给别人的永远是二十一岁青年的风华正茂。年轻将是永恒的,留给世界的将永远是最美的自己。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他知道自己并非没有勇气割腕,而是要鼓足勇气好好活着,为了父母,为了爱情,为了青春。但是,看到手掌上因为拉单杠磨出的老茧,他毫不犹豫地用小刀割去了茧。不小心流了血,却感觉不到一丝疼,把血涂在刀上,在眼光的照射下,美丽极了。
三
如果说陈诚的自杀想法和自残做法是某种无聊的虚幻,小白的死则深深震动了他。小白是只白色的小狗,本在外面流浪,不知什么时候混进了军营,把军营当成了家。每天开饭的时候,它就守在食堂门前的小树下,那些无聊的战士吃过饭后就会给它带点馒头或骨头。后来,它连馒头也不吃了,只吃整只的肉骨头。每当这时候,老兵们就百般捉弄它,故意把肉骨头丢进垃圾筒,把肉骨头丢进沙里再踩上两脚,趁它专心啃骨头时把骨头踢走……小白往往就泪汪汪的,焦躁地围着老兵转,嘴里发出低声地呻吟,像极了日本AV里女优的恳求“雅咩爹,雅咩爹,哦呐嘎一,哦呐嘎一”。啃过骨头后,它就会在营区里到处乱晃,专往人多的地方凑热闹。那些在军营里无聊透了的老兵就终于找到了可供玩耍的伙伴,他们在小白身上涂上迷彩,在它头上写个王字,把它赶进水里看它游泳……小白从不反抗,像个温顺的奴才殷勤地讨好主人。
小白令陈诚想起了高中校园里民国老屋里的野猫,不知道会不会有像他这样的闲人在晚自习后不回宿舍,到那个闹鬼的地方拿买来的面包喂猫。他想起宠物乌龟,不知道****会不会照顾好它。想起那个酷似沈萍萍的妓女,不知道她是否依然风韵尤存。然而,或许,投食给野猫并非高贵的慈善,而不过是为了使它们闭嘴换取安静的等价交换;养乌龟,也可能是为了在压抑的世界里,在自卑的阴影下,保持某种奴隶主的优越感;嫖妓,更不是因为怀念沈萍萍,而不过是发泄****而已。陈诚不会像老兵那样把小白踩在脚下,手里拿把铁锹威吓它。虽然他知道小白绝不会反抗,虽然他知道自己心里存着这样的想法。这些老兵绝不是天生的坏蛋,也不是变态的虐待狂,只是被军营的生活纪律压抑得有点人格分裂而已。然而,陈诚在路过小白时,也会猛地跺下脚,把小白吓一跳。如果他像那些老兵那样在部队呆上四五年,没准他会像小时候那样,拎一壶开水无情地浇在蚂蚁头上。即使在阳光灿烂的白天,黑暗也依然如影随行。
然而有一天中午,小白疯了。它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常挂在眼角上的一陀眼屎也不见了,眼珠像机关枪一样喷射着火焰。浑身花花绿绿的毛像刺猬那样根根挺立着。吠叫声也决不像以前那样如AV女优在销魂地呻吟,而是神风敢死队的怒吼。刚开始时它围着食堂前的一棵小树狂吠,不一会儿拼命咬树皮,牙齿都被树皮的汁液染成了绿色。接着,它跑到食堂门口,恶狠狠地挑衅。吃过饭的战士从门口出来后,它逮到谁就咬谁,谁平日里欺负它最深,它咬谁就最狠。老兵一脚踹飞了它,它立马爬起来再冲上去咬,直到对方落荒而逃。有个自作聪明的老兵拿出了杀手锏——肉骨头,它理都不理,却毫不犹豫地扑上去咬他的手。大家只好从后门溜走了。整个下午,它都在营区里疯跑,见到谁就要冲上去咬,营区里到处都能听到它的吠叫。然而到了傍晚开饭时,它依然像往前那样卧在食堂前的小树下,却把头埋进了身体里,像个熟睡中的婴儿,对战士们的嘹亮的口号声和歌声充耳不闻。吃过饭的战士,有的战士吸取了教训敬畏似的绕着它走;有的受了气,一脚把它踹醒,它却张开迷茫的眼睛,又把头缩了回去;有的可怜它,把新鲜的肉骨头放在它嘴边,它却不理不睬继续睡觉。一连好几天,在开饭的时候,它都准时出现在食堂前的小树下,却什么也不吃,等战士们从食堂走完,才慢慢起来,伸个懒腰,溜回公共浴室屋檐下继续睡。后来,大家在那里发现了它的尸体。躯体瘦得能看到钢圈似的肋骨,毛掉了大半,地上积着一滩从嘴里流出来的肉汁一样颜色的涎水,上面围了一层苍蝇。那些平日里调侃要宰掉它吃狗肉的老兵们恶心极了,强忍着用铁锹把它扔进了紫金山脚下的小湖里。小湖由山上流下的雨水汇集而成,单位在里面放养了草鱼。以后战士们在食堂里吃到草鱼时,里面应该也有小白的蛋白质吧。
小白的死只是使大家失去了一个戏弄的玩物,他们一边咒骂小白不识好歹,一边又深深怀念随意虐待小白的日子。然而陈诚却更不愿吃肉了,他一顿饭能蘸着辣酱吃四个馒头,连肉汁都不蘸。报务训练听摩斯密文时,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如同遭受了唐僧的诅咒。大概是感动了菩萨,头上的金箍也不知什么时候摘掉了。那些在耳朵里不断闪现的密文,虽然不像乐律一样动听,也不至于像以前那样刀刀刺着他的心。虽然远称不上心如止水,也不至于狂躁地要砸桌子,压抑地割手茧自残。这一方面是因为他逐渐熟练掌握了技巧,可以边听报文边想心事而不会出错,另一方面是训练的最艰苦阶段已经过去,新增了许多内容,每天换着科目学习,不会像以前那么无聊了。当然,小白的死也在内心深处震动了他。
九个月的报务训练终于结束了。结业时,每名坚持下来的学兵都被授予荣誉学兵的证书。这九个月,简直比九年还要长,九个月里用坏的铅笔,比陈诚之前用过的都要多。最重要的是,他可以像入定的高僧那样一动不动,一坐就是一天,日复一日,春夏秋冬。这时,他已经入伍一年多了,眼神里已没有了新兵才有的惶恐和自卑。回到原单位后,他的报务技能令班长刮目相看,在专业比武时还受到过首长的称赞,“小伙子干得不错,继续努力,组织可以考虑给你提干”。然而,他早已盼着退伍了。
四
第二年过得很快,他随着部队去过很多地方,极大地增长了见识。他去过辽宁铁岭,撞见过《乡村爱情故事》在野外拍摄,在开原的蛇山上打死过毒蛇,后来才知道这是李成梁的故乡;去过大连,第一次见到大海,半夜冻得瑟瑟发抖跟着班长到海滩上摸螃蟹;去过安徽定远,在板栗林里捡板栗,板栗外壳上长满了刺,被风吹落后把他的头皮扎出了血……然而,最令他难忘的是在内蒙古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