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时,两个人第一次吵架了。蒋雯希望利用假期好好聚一聚。陈诚则认为假期人太多,旅游景点都塞满了人,再者马上就寒假回家了,没有见面的必要。最后蒋雯放下脸面邀请陈诚到北京玩,“你不是喜欢历史吗?北京有很多历史建筑,学生票也是打折的”。陈诚还是不乐意,她便声色俱厉了,在电话里发脾气,“难道我们就要整天打电话聊QQ吗?你那么喜欢电脑,还要我干嘛?”陈诚便只好挤火车去了北京。
火车到北京西站时已是假期第一天中午,蒋雯已等了半天。两人在车站附近吃了个便饭,便坐地铁辗转到学院路。在那里蒋雯带陈诚参观了大学,并无可观之处。又去了中关村,参观北大和清华。傍晚时和北京的同学聚餐,晚上住在了一个高中哥们宿舍里。第二天蒋雯提议去天安门广场及周围的国家博物馆和故宫博物院,陈诚不愿意呆在城内,便去了八达岭长城。到长城时已是十一点,视力所及都是乌压压的人群,陈诚便神经质地想,秦皇汉武们绝不会想到他们当年征集全国之力修建的军事堡垒竟会沦为后世的大众景观,那些埋在长城下的累累白骨也恐怕早已不堪重负,发出了恶毒的诅咒。他天生不爱热闹,尤其讨厌置身于乌合之众,在熙熙攘攘、兴高采烈的游客中显得无精打采的,更不要提会有“不到长城非好汉”的豪迈了。两个人百无聊赖地随着人流攒动,连话语也搭不上几句。晚上又是和在北京的高中同学聚餐,还喝了不少酒,蒋雯置身于一群陌生人中连话也插不上,一直闷闷地坐着。第三天陈诚起床很晚,收拾了东西和朋友告别,便去找蒋雯。两个人吃了饭,坐在咖啡馆小资,话也总是不投机,竟有点相顾无言的尴尬,最后还是谈及405,才算找到了共同语言。下午四点时陈诚就坐上了火车南下,看着月台上向他挥手道别的蒋雯,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分别的伤感或留恋。
他刚爱上她,就不爱她了。了解得越深,爱的越浅。他曾经热恋的她,不过是自己精心雕砌起来的意象,是想象力登峰造极的结晶,是他意淫出来的梦中情人。她不是雪作肌肤花作肠,也不是朝饮露水暮食花,而是会小家子气,会动不动就哭,会提醒他勤刮胡子勤刷鞋,会隔半个小时照镜子观察新长的痘痘有没有消掉。她以前“感时花溅泪”,现在已经知道那不过是不可避免的自然规律;以前笃信性善论,现在连同学也会保留三分警惕;以前对《简爱》爱不释手,现在却悲观地认为灰姑娘难免不会重蹈戴安娜王妃的覆辙。
他们的爱情,自从他第一次向她表白就被判了死刑。正如有本书上所说,爱情最美好的阶段是暧昧。双方活在对方的想象中,想象力把每个人塑造成至善至美的完美恋人。一旦离开暧昧的默契,那种纯粹用想象力呵护的印象就会被残酷地一层一层地剥开虚伪的外表,露出不堪入目的真相。
他依然相信高尚、纯粹的黑客精神,小心翼翼地拾起时间的碎片,不分白天黑夜钻研黑客技术。有时候她向他发来QQ消息,他却忙得根本没注意到,聊天也是前言不搭后语的。半夜醒来,看见他的QQ依然在线,便关切地催促他睡觉,他却随手敷衍几句,又不见了回应,QQ却一直亮着,她便连找他聊天的的兴致也没了。后来看见他在线,她便隐身。
有段时间他迷上了渗透,选择的目标正是她的学校网络。先攻陷了学院网站,然后提权,远程控制,以此为基点搜集信息,控制了网站的数据库服务器。内网转发,以网站数据库服务器为跳板渗透进了学校内网数据库,发现了********数据库,查询到了她的信息,连接上了学校一卡通数据库,查询到了学生银行卡号,他便心虚住手了。历时两个月,每一步都使他殚精竭虑,每一次取得进展都会欣喜若狂地告诉她。刚开始她的反应是热烈的,后来便嫌恶他的这种无节制的破坏行为。当他炫耀地贴出查询到的她的信息图片时,她便发火了:“很有意思吗?觉得好玩吗?整天进这个数据库那个数据库的。这种行为是违法的、损人不利己的,出了事谁负责?”
说不清是委屈还是难过,他的脑袋里空白了好久,像艘全速行驶的舰船突然发动机停转,静静地停在大洋深处。想起他们之间可笑的恋爱他便不自觉地苦笑起来,继而欲哭无泪。那一刻,他难免反思自己不成熟的爱恋,他想起沈萍萍——兼具革命情怀和母性,刘影——公主般可望不可即,****——纯真热情。那一刻他才明白自己接触最多、了解最深、感情最好的女孩儿原来是****。而他竟然刻意回避她,爱上了一个海市蜃楼般虚幻的蒋雯,而那不过是个先入为主的印象。他爱的不是蒋雯,爱的是自己的想象力,爱的是他自己。
他不由自主地拨通了****的电话,语无伦次地讲了一大堆,讲自己的鲁莽,讲蒋雯的不是,讲他们之间的可笑感情,预言即将到来的分手的痛苦。****耐心地听着,弄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并不妄下判断,鼓励陈诚坚持下去,不要轻易分手,甚至还提出利用周末见个面。陈诚感激地拒绝了她,感觉好了很多,当天晚上甚至都没熬夜,感受到从未有过的疲惫,很早就睡着了。
他们的爱情就像八十岁的寡妇,每天扳着手指数日子,盼望死神到来。每周才通一次电话,往往聊不上几分钟就是难熬的沉默,一方终于忍不住了“不好意思,有人找我,回头聊”,另一方赶紧接上“没关系,再见”。他们都知道这虚假的爱情持续不了多久,都不愿试图挽救,都在盼望这苟延残喘的局面突然来一道晴天霹雳。暑假的时候,两个人在市里逛街,碰到了蒋雯的同学。她坏笑着问蒋雯旁边的男生是谁,她淡淡地回答说是同学。陈诚心头一震,感觉他们的爱情像是个割腕自杀的少女,血一滴一滴地落在盘子上,嘀嗒的响声像是死神的脚步越来越近,镜中的自己越来越苍白,越来越美丽……
四
回到学校,大一新生脸上还写满了高中生的稚嫩,在教官的带领下迈着整齐的步伐,不时传来嘹亮的口号声“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一年前陈诚和他们一样满怀远离405的喜悦,对大学新鲜事物充满好奇,振作昂扬,锐意进取,发誓在大学里追求真善美。现在呢,因为长期窝在屋里显得苍白,因为熬夜而尽显疲惫,落落寡合,郁郁寡欢。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像个刚爬出棺材的幽灵,皮肤惨白。只有回到宿舍,坐在电脑前,眼神才会放出光芒,表现出活体动物的特征。攻击网站,控制服务器的兴趣也渐渐消失了。只是埋头阅读些关于黑客技术的英文paper,在虚拟机里安装各种蜜罐、漏洞测试平台,自个儿渗透着玩。消极应付蒋雯,一连几天都想不起她。
终于有一天,蒋雯在电话里发难了:
“你觉得我们现在像是谈恋爱吗?我只要求一个能陪我逛街、能每天嘘寒问暖、时不时送个小礼物的男朋友。这很难吗?你每天有那么忙吗?我们分手吧。”
陈诚连犹豫都没有就答应分手。
“你居然随口就答应。你当我是廉价的地摊货,根本就不需要讨价还价,对不对?陈诚,也许我们两个根本就不该好,根本就不该认识……”
挂断电话,陈诚出了宿舍,走在学校的林荫道上。又是深秋时节,地上落满了香樟树黑色的果实。他第一次闻出了香樟树的香味,看到远处的岳麓山在朝日的照射下分外迷人。去年也是这个时候,他遇到了那个酷似沈萍萍的妓女,不知她是否还在?那片隐藏在老巷子里的红灯区是否依然充满诱惑?他连伸两个懒腰,像做广播体操那样扭动上肢,似乎听到了骨骼摩擦的声音,吓了一跳,便做了一节伸展运动,感觉身体舒服多了。于是他不由自主地跑起步来,跑了十分钟竟不感觉累,突然意识到又回到了原点,便决定跑步到岳麓山。
路过篮球场,发现不少同学围着一群军人。原来是解放军在做宣传号召大学生入伍,陈诚好奇地围过去。一个漂亮的女上尉在耐心讲解大学生士兵政策,嗓子清脆,语言简洁干练。旁边站一个中校,面相凶恶却很有官威,一个干净白皙的中尉,儒雅自信。三个军官穿常服,另有十来个穿迷彩服的士兵,不论丑俊都很有精气神。过了一会儿,士兵们开始打军体拳,动作迅速有力,喊出来的杀声响彻校园。这些军人朝气蓬勃,精神振奋,浑身上下看不到一点颓气。他们才是这个时代的血性男儿,有肌肉、有力量、有精神、有信仰。陈诚看着自己瘦弱的身体,一米八零的个子只有六十公斤,手无缚鸡之力。这样的男人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吧,又能谈什么恋爱,做什么事业呢。
他怀着沉重的心情跑步到岳麓山,不知不觉来到蔡锷墓。蔡松坡立志“流血救民”,参与组织“拒俄义勇队”,辛亥革命时发动昆明起义,护国战争时首义抗袁,再造共和,却不幸英年逝世。孙中山挽联:“平生慷慨班都护,万里间关马伏波”。小凤仙挽联:“不幸周郎竟短命,早知李靖是英雄。万里南天鹏翼,直上扶摇,那堪忧患余生,萍水姻缘成一梦;十年北地胭脂,自悲沦落,赢得英雄知己,桃花颜色亦千秋”。一副副挽联既有来自友人,也有来自政敌。然而不论友敌,莫不对他由衷称道。因为蔡松坡从来都以天下为己任,“是真革命之先觉;乃敢特立而独行”!
参观蔡锷墓像打开了一扇窗户,阳光重新照进了陈诚的心房里,年轻的小心脏又汇聚了满满的正能量。离开蔡锷墓,往密林深处走,顺着一条小溪溯流而上,一直走到一处陡峭的石壁。一股不大不小的泉水沿石壁泻下,黑黝黝的石头上结满了绿色的青苔,远处的枫树林像火烧云般壮丽美艳。陈诚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挽起清凉的泉水洗了个脸,看到水面上苍白虚弱的倒影,吓了一跳。他捡起泉水里的一片枫叶,叶脉清晰,像手掌上的脉络一样写满了整个人生。颜色鲜艳明亮,即使凋落已久,仍保存着挂在枝头上时的妖冶的美。枫叶在生命中最美的时候离开了树枝。陈诚想起一句唯美的诗,“生如夏花之绚烂,逝如冬雪之静美”。
两年前,大概也是这个时候,也是在一条小溪旁,和****在一起吃野柿子。陈诚想起****就觉得心头暖暖的,竟一个人傻笑起来。于是拨了她电话。
“呦,陈诚,怎么想起打我电话了。”
“想起高三这个时候我们俩在西山的冒险了。提醒你一下你还欠我柿子呢。”
“我呸!你是想我了吧。跟蒋雯吵架了吗?”
“我跟她分手了。”
“什么时候分的?你没事吧?谁提出来的……”
下午两点的时候,****就坐动车从武汉到了长沙。陈诚下午带她爬岳麓山,傍晚到橘子洲看烟火,参加音乐节,他们挤在人群中听摇滚音乐。****像情人一样挽着陈诚的胳膊,肩膀紧紧挨在一起。音乐节高潮的时候,所有的听众都尖叫起来。陈诚也受到感染,反复喊:
“****!I love you! I love you!****!”
音乐节结束的时候,他们没有随着人群散去,而是走到湘江边,相依而坐。江水轻轻地拍打着堤岸,微风里带着江水的腥味。
“陈诚,你刚才在音乐节上喊了什么?”
“****!I love you! I love you!****!”
“当年你就是这么喊刘影的吗?”
“不一样。当年是起哄,这次是发自内心。”
“那么,你会自始至终爱我一个人吗?白头到老,一生一世,一辈子只爱我一个。”
“我也不知道会不会永生爱你。我才发现,我根本就不爱蒋雯,根本就不了解她。因为不了解,所以才一厢情愿地把她想得过于美好,爱上了一个并不存在的、完全是想象出来的情人。而爱,是现实中实实在在的快乐。跟你在一起,是我最快乐的日子。我爱的人是你,****。”
陈诚很认真地想了想才这么回答,自认为是最坦诚、最真实的肺腑之言。多少年后,他恨死了当时的自己,用现在流行的话讲,就是“活该**丝一辈子”。
“换句话讲是不是喜新厌旧?陈诚你太花心了,我只想找个一心一意、用情专一的男朋友,我们还是做好朋友吧。”“那么,帮我忙照顾下我的乌龟吧。当年你不是很想要它来作为毕业礼物吗?我却一直不肯给。”
“怎么?你不要想不开呀!”
“放心吧!我才不是那种人呢,我要去当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