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强闯侯府啦!”倒在地上的小厮们大声叫了起来,忘言和尚听了,只是微微摇摇头,却毫不犹豫地向侯府里面走去。他轻车熟路地行过前院,仿佛曾经走过无数遍一般,没有停息地穿过那些七弯八拐的小径。一路上,那些护院家丁与武师们最开始还拦他一拦,却在忘言和尚轻易打到几人后只敢远远围着,满脸戒备与紧张,只是没人上前。
忘言和尚不理他们,兀自向着后院走去。他已经可以看见侯府后院的小湖,这小湖连通了云镜湖,倒映出点点星光,还有后院的灯光。
那些家丁与武师不断随着他的脚步退后,却终于有人大叫一声:“我们这么多人还怕拦不住他?一起上!”众人轰然答应一声,然后大声喊叫着扑了上啦。
忘言和尚微微皱一下眉头,禅杖在地上一敲,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那些家丁与武师竟一个个倒飞回去,再站起来后却无一人敢上前。
“小侯爷!”那些家丁与武师忽然惊喜地叫了起来,忘言和尚回过身,只见夜幕中慢慢走出来一个人影。虽然是夜晚,忘言和尚却瞧得分明,但见那人星眉剑目,一身金色铠甲,提一柄战刀,锐气十足。
“你们这些废物,都给我退下!”小侯爷喝骂一声,待那些家丁与武师们都退走了,这才看向忘言和尚,“前几****想谋害芸娘,幸而芸娘没事,我便不与你计较。”
忘言和尚闭上眼,对着小侯爷行了一个佛礼。
“你当时能做到的,我也做到了。”小侯爷缓缓抽刀,把刀鞘扔到一边:“但是想不到你却做了和尚,就让我看看你做和尚的理由,还有这十几年里你都有了些什么长进吧,大哥!”
周书生醒来时,只记得与小和尚在侯府前吃了个闭门羹,转身欲走时便被一阵妖风裹挟,然后就失去了知觉。他打量着四周,只见自己被带到了一个房间,小和尚与小狐狸躺在一边不省人事。透过窗户,周书生可以看见厚重的乌云密布天际,眼看着又要下一场雨。
“你醒了。”周书生的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芸娘!”周书生激动得叫了出来,实在是太熟悉这个声音了,“芸娘!真的是你吗?”他努力转过头,看到了那个人影,一如初见时那般清丽脱俗,眉眼如黛,正是侯府的少夫人。
“周郎,想不到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云州……”芸娘轻轻地叹息着。
“我一直留在云州啊。”周书生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向着芸娘走去,“我已经不能当面见你了,却不想连远远看看你的机会都失去!”
“你不要过来!”哪知芸娘手一抖,一团黑雾宛如墨汁般化为一柄漆黑的长剑,直指周书生。
周书生的目光转到了芸娘手中的那把剑上,流露出震惊的神色,“芸娘,是你……是你把我们掳来这里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却仍是不停脚步,满脸的迫切。
“你别过来!”芸娘尖声叫道,剑尖却是颤抖不已。
“好的,我不过来。”周书生停下脚步,紧紧盯着芸娘,“芸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芸娘尖声笑了起来,“你不是一直在云州么?你难道就没发现我是妖吗?我是妖啊!”
周书生愣了一下,却是满脸不信:“怎么可能!你就是活生生的人啊!”说着又要走上前去。
“你不信也没用。”芸娘冷笑一声,“当年跳湖那晚我就已经死了,现在的我不过是一股执念而已。你看,我还是人么?”她说着伸出一只手,只见那手仿佛整只化作了墨汁,在地上洒出一片墨迹,散出一股墨香。“你说,我还是人么?”芸娘把手臂一抖,那手又恢复了原状。
“怎么可能!这一定是障眼法!”周书生叫了起来,“你那晚不是被救起来了么!这一定是障眼法,你这是在骗我!”
“我何必要骗你?”芸娘向着周书生逼近两步,“那年我死后,终是有一股执念附在了你那幅画上,化为了这画中之仙,水墨之妖。你那幅画已然是我的本体,画得很美,我能感受到你的情意。但我和你终究是不可能的,你就把那些过往都当做是一场大梦吧。”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周书生颤抖着,缓缓倒退。
“周郎,我为你死过一次,我已经不欠你什么了。我只想抓了那小秃驴,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偏要与那小秃驴一起来!你今晚知道了我的秘密,我纵算再不舍也不得不杀了你,你放心,我会永远记得你的。”说罢,又一次用剑指着周书生,只不过这次却是不再颤动。
“不会的,你不会杀我的。”周书生吓出一身冷汗,缓缓退后,终于在小和尚身上绊了一下,然后跌坐在地,眼睛紧紧盯着近在咫尺的剑尖,狠狠咽了口口水,声音都嘶哑了许多,“我认识的芸娘很善良,连杀死一只蚂蚁都要忧伤半天,怎么会杀人呢!”
“因为我是妖啊!妖是会杀人的!”芸娘长笑一声,“我给你解释得够清楚了么?现在,你安心地去死吧!”
小和尚只感觉身上忽然一沉,恍惚间听到周书生慌乱的喊声,他努力睁开眼,却发现周书生正压在他身上,而另一边是一名白衣女子正举着剑对着周书生。他看向四周,发现这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房间,可小和尚却偏偏觉得这房间无比熟悉。
“周施主……”小和尚虚弱地喊道,却让那白衣女子也看向了他。
“小师父,你没事吧。”周书生连忙把小和尚扶了起来。
“小秃驴,你倒是醒了啊。”那女子冷冷地斜睨小和尚一眼,“也不知道那老秃驴怎么教的你,竟然这么差劲!”
“你认识我师父!你是谁?又为什么要抓我?”小和尚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将周书生挡在身后,脸色却一片苍白。小狐狸此时也醒了过来,呲牙咧嘴地对着那女子叫着。
“是姐姐要抓你,我好不容易等到了这个机会……”女子叹了口气。
“小师父。”周书生叹了口气,在小和尚耳边轻轻地道,“这是芸娘,已经成了妖。”
“你是妖?”小和尚倒抽一口冷气,又猛地想起街上那些围着登云祭通告的满脸愁苦的百姓,心中不知哪来的勇气,直视着芸娘,“那些被献祭的人,他们都被你吃了?”
“没错,我是妖!”芸娘忽然大笑了起来,不知在笑什么。笑了许久,才停下笑声,“但我不吃人,那些愚民献祭的对象也不是我。”
“那你为何还要让那些青年男女白白送死?”小和尚喝到。
“那与我又何干?在我成为妖之前便一直有献祭了,我也没有要求他们献祭,他们却非要这般做,以为这样便没有人来加害他们了。”芸娘一声嗤笑,“吃人的不是妖,而是人自己啊!”芸娘抬起头,对着小和尚摇了摇头,“小秃驴,我言止于此,把你抓来侯府是我的主要目的,所以你可以暂时不死,但我今天非要杀了这书生不可。”说罢,将剑举起,剑尖牢牢地指着周书生。
“等等!”小和尚大喊一声,“你是侯府的少夫人?我们这是在侯府?”他一惊,忽然想到那个好几日不见的俏丽身影,心中联想到了一种可能性,紧张地问道,“秀萝呢?秀萝是你的贴身婢女,秀萝在哪?她莫不是被你吃了?”说罢,小和尚紧紧盯着芸娘的眼睛,目光中早已不见了平和。
“秀萝是我的好婢女,但可惜,她前几天无意间发现了我的秘密……”芸娘说着叹了口气。
小和尚惊叫一声,脸色惨白。他感到一阵晕眩,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直到后背抵在了墙上。小狐狸也愤怒地叫了起来,扑到芸娘身上张口便咬,却被芸娘一把甩出了窗口。
秀萝!
小和尚在心中喊着,初见时那一幕幕在这一刻一齐涌上他的心头。那娉婷少女,自她从风雨中踏入土地庙,他的生活便变了色彩。师父只会微笑着看他,少女却会一声一声地叫着他呆子。师父只会教他死板的经文,少女却让这个世界在他眼前活了起来。
少女邀他去灯会,为他们师徒带素斋,借着逗弄小狐狸的机会与他说话。她问他的愿望,她问他喜欢过什么人。
他不是不懂,只是不敢。
可当他终于想明白了,一切也许都已经来不及了。
“你告诉我,她还活着!你快告诉我她在哪里!”小和尚嘶哑着嗓子喊道,带着最后一丝企盼,“快带我见秀萝!”
小和尚紧紧盯着芸娘,生怕她说出那个他最害怕的结果。可当芸娘正准备开口时,一把飞剑突然窜入房间,在她身周饶了数圈。
“啊!”
芸娘一声惨叫,身躯忽然支离破碎,而后化为点点墨滴,在风中留下一阵墨香。
“思尘小子,你师叔我来晚了,幸好你没事。”
小和尚听到了砚砂师叔的喊声,紧接着,一个身影猛地冲入房间,正是砚砂道人。
小侯爷与忘言和尚已站在了一起,可任凭小侯爷刀光霍霍,忘言和尚只是不断闪避,却一直不出手。小侯爷见状,心中更是恼怒,大喝连连,手中的刀一下比一下重,把一柄战刀舞作一片银芒,倒映出清冷的月光。
“大哥,你为何不出手!”小侯爷喝道,“你可知道,我为了赶上你,常年在外征战,练就这一身武艺,却仍不值得你出手吗!”
忘言和尚微微叹一口气,提起禅杖挡住小侯爷的又一次攻击。
“你为何不说话!”小侯爷怒气更甚,“从小到大,你一直比我优秀,我想得到的东西你从来都能先于我得到,甚至你离开后还有人一直惦记着你!可你走就走了,为何还要回来!”小侯爷满脸狰狞,刀芒中甚至泛起了一丝血色,“那一年,你抢走了初尘,可你为何又要回来针对芸娘!大哥,你倒是说话啊!”
忘言和尚乍一听到初尘的名字,微微一愣,却立刻被小侯爷在前胸留下了一道伤口。下一刻,忘言和尚长叹一口气,袖袍一鼓,禅杖荡开凌厉的攻势,一下点在小侯爷腹部。
“硁”的一声,小侯爷倒退数步,铠甲炸裂成数片,喷出一大口鲜血,跪倒在地:“好,好,不愧是大哥!”他脸色苍白,喘息几口,抬起头盯着忘言和尚,“我阻止不了你,我永远都阻止不了你!”说罢,仰天大笑起来,却又隐隐带着哭腔。
“和尚,思尘这小子没事。”砚砂道人带着小和尚和周书生从后院走了出来,走到忘言和尚边上。忘言和尚上下检查了小和尚一番,见他只是发着愣,终于舒了一口气。
哪知小侯爷见了三人,竟泛出一副择人而噬的神情:“好你个穷酸书生,你也来了!来得好啊!你们都是来瞧我笑话的吧!还有谁,也出来吧!”
忘言和尚盯着小侯爷看了一阵,摇了摇头,却不想后院里又跑出来一个人,抱着一支画卷,却是披头散发,满脸的慌乱,脸色在月光下惨白如纸。那人见到忘言和尚与小侯爷,起先愣了愣,然后惊叫一声:“夫君!”赶紧跑到小侯爷身边检查他的身体。
“我用不着你管!”哪知小侯爷厌恶地瞪了芸娘一眼,“你那老情人就在那边,你快去找他啊!”说罢,又喷出一口血。
砚砂道人却是一声大喝:“妖孽,看来贫道之前斩杀的只是你的分身,看贫道再斩你一遍!”说罢,御起一柄剑向芸娘斩去。
眼见得芸娘被师叔杀了,而秀萝眼看也是凶多吉少,小和尚便一阵恍惚。他还有许多话想对秀萝说,哪知他竟然迟到了这么久。恍惚间,小和尚仿佛闻到了那一股淡淡的兰花香,他贪婪地嗅着,然后牢牢记住这个味道——今后,或许只能在梦里闻到了吧。
“思尘小子,你没事吧?”
小和尚抬起头,对上师叔关切的目光,违心地摇了摇头。他又看看周书生,也是一脸的失魂落魄。小和尚明白,这些年来的思念以及大起大落的心情几乎将这个可怜的人打成碎块。
师叔带着他们找到了师父,可他满脑子只剩下了秀萝,竟连忘言和尚的伤都没瞧见。当跪倒在地的小侯爷与他们说了几句话后,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从后院跑了出来,却正是才被斩杀的少夫人芸娘。小和尚想起之前芸娘说过周书生为她所做的画才是她的本体,心下一喜,正要开口问秀萝的下落,哪知师叔忽然一声大喝:“妖孽,看来贫道之前斩杀的只是你的分身,看贫道再斩你一遍!”接着,便御剑斩向芸娘。
小侯爷没有任何动作,嘴角反而噙着冷笑。小和尚见小侯爷竟是不打算出手救下芸娘,心中顿时大急,正想着该如何让师叔停手,周书生却抢先跑过来抱住砚砂道人的腿:“你不要杀芸娘!”他口中大叫着,“你不要杀芸娘!”
“你这书生怎的分不清好歹!她已成了妖,为非作歹,杀人嗜血,你为何要救她?”砚砂道人一皱眉,却也不好把周书生踢开,只能继续捏着剑诀,看那柄剑划破夜空,直向芸娘袭去。
“芸娘!”周书生眦目欲裂,爬起来猛力地摇晃着砚砂道人的手,那道剑光也跟着摇摇欲坠,“我不管芸娘是人是妖,只要是芸娘你就不能伤她!”
“你这书呆子……”砚砂道人长叹一口气,“我知你喜欢她,可冤魂而成之妖不似花草山石所成之妖,本该堕入六道轮回,不容于天地间,只凭一股执念而存,就算活着也是痛苦,你是想让她继续痛苦吗?”说罢,挥手推开周书生,继续御剑斩向芸娘。
“但那是芸娘啊!若是入了轮回,芸娘便不再是芸娘了!”眼见得芸娘躲避不及,就要香消玉殒,周书生急得哇哇大叫。
小和尚想到秀萝,心下一横,正想开口求师叔,哪知一边的湖水中忽然伸出数道粗大的水柱,如八爪鱼的触手一般灵活,互相缠绕成一堵墙挡在了芸娘身前。周书生一喜,当即高兴得叫了出来,小和尚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砚砂道人脸色一变,再一捏剑诀,可那剑光连连突进,穿过许多水柱,却最终被几根细小的水柱紧紧缠绕起来。砚砂道人皱了皱眉,拿手一招,还剑入匣,却是不再出剑,只是满脸凝重地盯着湖面,沉声喝道:“是何人在这里作怪!”
芸娘的脸上却是泛出惊喜的神色:“多谢初尘姐姐相救!”
初尘。
这名字只是扣了他心房一下,便让封存已久的记忆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