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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耀,明亮,带着空洞的暧昧,仿佛整个夏天的全部光芒,在诸水之上纷至沓来。那是一种折射的光,照着淹没在海底的千年城市,将沧桑以一种羞涩的鼓点表达出来,恍如一个黑夜的婚宴,让水变成了酒。
他是一个上了****的病人,倚在那张粉红色沙发上,以等待手术的心情等待性爱。他已感到麻痹和快感像一对猛兽兄弟在暗处张望,只需要一个深呼吸,就会扑上来,拉扯他,撕碎他。于是,他迫不及待地抬起双手,抚摸柔滑的曲线,召唤猛兽,与此同时,他设想有一个肉色的温暖的空间,像天堂一样近在咫尺。
那女人面目瘦消,脸上的脂粉像白雪一样纷纷坠落,绿色的耳坠荡来荡去,在红色的灯光下闪着黑色的光。略微发红的披肩长发顺着她未经雕琢的象牙般脖颈流淌下来,如一条条细小的蛇,蜿蜒扭动,不断逼近。
她说,没事儿,娟儿睡了。
她说,第一次都紧张。
她说,你别动,没事儿,我来。
她抓向靠背的双手涂着红指甲,在马晓天眼前一闪而过,马晓天看到跳动的乳房饱满而成熟,使二宫沙树那一对相形见绌,而在下面不远处岔开的双腿虽然十分细瘦,却像是高质量的弹簧般充满了力量,支撑着她的身体不断起落。在这个过程之中,他感到一种毫无功利性的激动和仿如飞行着陆似的眩晕,像是在霎时间完成的一场自我实现。这给他以莫大的希望,包裹着他,让他体内的歉意逐渐演变为摧毁的热望。
他痛苦地呻吟着,而在他之上,以欲望和孤独为旗,喜悦的叫声军队般从涂满口红的双唇间迸发出来,让沙发狂放的吱吱作响也相形见绌。这表明,她在此刻享受到一种彻头彻尾的喜悦,那种成熟而饱满的喜悦,不带任何禁忌,藐视所有障碍,目的单纯,手段独到。她持续如此,不停地跳动,以至于马晓天辨不清世上是否有什么东西是安于一处而不是上下颠簸的。他的快感紧凑起来,像是不断拧紧的螺丝,但这一开始是被催动的快感,并非本质,故而又让他觉得有一种生离死别的意味。
他并不甘于随波逐流,任人摆布,至少不能一直如此,这不是他设想的那种战斗。于是他像醒来的狮子翻腾而起,对待敌人一样对待她。他抓住此刻不停摇摆的白色身体,忘却了她的长发和粉白脖颈,甚至忽略了那带伤疤的鸟儿般的脊背,所有的激情专注于深邃的目标,以及象征般翘起的臀部。在一阵笨拙的追逐之后,是疾风暴雨式的撞击,像愤怒,像贪婪,像是一场轰轰烈烈的阶级斗争。
外面下起了大雨。
最后,她的嘴张开成了O型,身体如弓,而他,所有的生命都凝聚在一个似乎从未存在过的点上,像物体之外的重心,而后一下子流失殆尽。
紧接着的据说是疲乏,但颠簸并未停止,还在持续……沙发继续发出吱吱的叫声,墙上的镜子在晃动,他看看自己,又不解地看着她,发现她们仍然在****。他不由自主地猛烈震动,而她像是得了疟疾,发着高烧,令人恐怖地颤抖着。不,不是他们在抖动,而是世界在抖动,世界像是一个被强拆的猪圈,在塌陷,在毁灭!
有人从远处喊着什么,像另一个城市的空袭警报。
他懵懂得直起身,努力镇定下来,侧耳而听,这时,他就体验到了那种切肤的嘈杂,带着镣铐般的束缚感,让他烦躁无比,带着愤怒,不得不睁开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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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们儿?哥们儿?嘿!醒醒!到点儿了。一个留着小胡子,穿白色短袖衬衫的男人站在他旁边,晃着他的肩膀,跟他说,已经八点了,包宿时间到了。马晓天意识模糊了好一会儿,皱着眉头在那里发愣,还未能完全从酒意、困倦和春梦中醒过来。他仔细看了看眼前的人,觉得眼熟,但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对方诧异地瞅着他,鄙夷性地笑着,仿佛在看一个****诞生。良久,他醒悟了自己身在何处,忆起过去数个小时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还不确定,自己是先跟那个叫柳红的洗头小姐搞了一搞,然后回到网吧埋头大睡,还是回到网吧埋头大睡,然后做了一个跟柳红搞一搞的春梦。虽然后者更实际,也的确是事实,但他不太想接受。与此同时,他想起眼前这个人就是昨晚坐在后面抽烟的两个男人之一,大概是负责安保和清场的网吧工作人员,用来震住局面的。可是,这家伙外表瘦弱,身高不超过一米六五,如果真的有意外发生,想要靠他震住局面真是勉为其难。然而,这也不一定,人不可貌相,说不定这家伙就是那种虽其貌不扬,但够狠、义气、兄弟多的人。想到这里,他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就收拾起烟盒和带骷髅头的打火机,关了电脑,起身准备回家。临走之前他发现,昨晚那个满脸痘的姑娘竟然又回来了,也在那里趴着睡,这时,小胡子男人已经走了过去,准备把她拍醒,只是在犹豫到底应该拍哪里。
他去了趟厕所,看了看赵小莉,而后就不得不承认,那只是一场酒后春梦,虽然柳红风骚的影子还在他眼前若隐若现,但他知道那脸虽然是柳红的脸,身体却是嫁接了墙上赵小莉的身体。怪不得那么夸张,奶那么大,跟两个晃悠悠的保龄球一样!他想。
他刚要走出网吧,忽然想起昨天那个长得像郝邵文的小胖子,就是看二宫沙树那个,于是又回头看了看,发现小胖子早已不见,靠过道的座位上坐着个黄头发小混混,正一边猛点鼠标一边唱,亲爱的——你慢慢飞——
操!他想,妈的到处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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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色永久还在铁架子上锁着,车身歪在一边,早被太阳晒干了露水,因此平白生出一种朦胧的光晕,显得特别忧郁。太阳滚在楼顶,或许也是因为没有睡醒,像被人强暴了一样颓丧,无精打采地照着。大街上人来人往,华盛超市彩旗飘飘,门口用石头圆球圈出的圈儿里挤满了等待销价货的老人和妇女。
一个大概五六岁的小女孩抱着红色充气鹿在马路边上逡巡,左顾右盼,像是找不到妈妈的样子。这让马晓天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去建国路市场,他因为乱跑乱撞,差点儿跟他妈王阿影母子失散。后来,等他妈找到了他,先是给了他一顿臭骂和两脚狠踢,既而为了解其郁,压其惊,又买了一块五的肉包子,让他边走边吃。那时,七岁的马晓天走在宽阔的建国路上,吃着厚皮小馅儿的肉包子,感觉既幸福又欣慰,好像一株枯树在漫长寒冬之后迎来了簇新的春天。那两句杜诗怎么说的来着?侵陵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条。那时,他的心境大抵如此。虽然后来因为吃得太快,找不到水喝,差点儿噎死,但这改变不了这段记忆那不觉春风换柳条的幸福本质。
甜蜜的回忆像一股温吞水,洗去了些许渴睡未醒的迷惘和烦躁,带着这差强人意的心理状态,马晓天跳上自行车,朝着抱鹿的小女孩儿挤了挤眼睛,而后便飞也般地驰去。
小女孩儿看着他左右晃荡着的瘦肖背影,心内充满了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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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引得你们好奇心此起彼伏的赵小莉在裁缝店的二楼醒了过来。她草草地洗了脸,一边往脸上抹粉,一边回味昨晚的梦。
她梦见张化龙终于眼泪汪汪地答应跟她离婚,不再死皮赖脸地乞求,不再一遍遍地反悔。于是她兴高采烈地给赵普打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一开始是手机没电,后来是“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再后来,干脆就是一片寂静,空洞得像她在儿时曾穿行的旷野。她穿着一身冬天的衣服去寻找赵普,终于在一个昏黑的小巷子里找到了他。那家伙正手持一把西瓜刀拼命地砍一件男人穿的绿色军大衣。见了赵小莉,他一反常态,奸邪地笑着,没等她说明来意便嘶吼道,你以为跳跳舞,洗洗澡,上上床,就是******爱情啊?赵小莉一愣,而赵普嘿嘿地笑了,露出被香烟熏黄了牙齿。他举起西瓜刀,以更快的速度狠劲儿地砍着军大衣,边砍边喜悦地唱着童谣。那是一首赵小莉所熟悉的歌谣——牛哞哞牛哞哞快上墙,一个犄角短,两个犄角长……
天空中有一只巨大的蜗牛,身体浸着粘液,在她的梦里缓缓蠕动。她醒来的时候还记得,那只蜗牛有着鹰的眼睛和狼的耳朵。她似乎感觉到,在它乳白色的外壳下,有一颗被撕裂了的心。
赵小莉想不出这梦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意义,于是梳了妆,抹了粉,穿上吊带衫、牛仔短裤和高跟凉鞋,急急忙忙地出门了。她决定去网吧消磨一整个上午,或许在那里可以找到胡小跃。
在赵小莉懒洋洋地玩着“热舞派对”时,马晓天已躺在他那张木板床上,昏昏沉沉地回味着那史无前例地顺畅和完整的春梦。他做过许许多多的梦,花样百出,剧情跌宕,其中也不乏欲火旺盛的春梦,但所有的那些梦都无法与这一个相比。因为,在这****而陌生的梦里,他感觉到一丝温暖,那是从未有过的一种温暖,像普鲁斯特说的玛德莱纳小点心,像赵小莉的梦中,那只巨大的蜗牛。
他在昏睡前夕被太阳照亮,那从窗框后蹭出来的光芒尖刻而莽撞,让他有种被冒犯之感。他有一种错觉,感到很可能太阳真的会摩擦地球。
若是那样,地球上所有的树都将死去,于是哪棵树该被雷劈的问题就迎刃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