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太阳摩擦地球(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43030000000014

第14章

53

夜晚显得有些沮丧。出租车里的仪表泛着蓝光,唐大伟在马晓天的边上说,董桥这家伙也不行了,你知道不?他二姨夫进去了,哥俩儿都进去了。定性是黑社会团伙,腐蚀国家干部,扰乱社会秩序,身上还有三条命案。家里财产都没收,他二姨也从渤海饭店的总统套房里搬出来,到玉田包了两个荒山,种树去了。****,以前他二姨夫那个牛逼劲儿,出门一排悍马,跟美国大兵巡逻似的,现在完了,悍马也没收了!

马晓天不知如何回应,是表示同情怜悯还是人心大快,他看见出租车副驾驶座前挂着的名牌——顺风出租车公司,司机,赵庭轩,监督电话516……就问司机说,师傅,你认识孙大雨吗?孙大雨就是下午来的时候那个爱国司机,因为起了个莎士比亚研究专家的名字,被马晓天记住了。

赵庭轩犹豫了一下,说,也是司机?

——对啊,挺胖的,秃头。

——认识啊,不就是孙大拿么,贼****牛逼!我们都一块儿的,咋的?你认识啊?

马晓天一时不知怎么解释,只好说,也不算认识,坐过车,聊得挺好。

——我还以为是你二舅呢,****,你还谁都认识!这是你地盘啊?唐大伟在边上搭话。

马晓天听着腻烦,接着跟赵庭轩说,那人还挺有意思,懂得挺多。

赵庭轩乐了。他懂个****!成天就会吹牛逼,全宇宙的事他都知道,恨不得连人家政府都不知道的事,他都知道了。你知道他以前说过啥吗?说你妈美国计划在2002年灭亡中国!****,说得有板有眼,跟美国总统在他们家开过会似的。现在咋样?也不说了,没有灭呀!我们平时都说,孙大拿这个人,不应该做车豁子,应该去外交部做发言人,就可惜他长得太挫,人家不要他。再说,人家外交部也不能找这么个胡吹海侃的****去发言。你想想,他要是在外交部说美国计划在哪年灭亡中国,那还了得?那以后两国领导人还怎么见面儿啊?这事儿就算真有,也得像两家过日子似的,我知道你坏,但是我不说,咱们走着瞧!你说是不?

——嗯,对。马晓天很惊叹于这司机的睿智,再次想到了他用来形容他妈王阿影的那个词——日常理性。

仿佛是为了证明马晓天的判断似的,赵司机说,你们这些学生啊,思想太单纯,让他那个****三言两语就忽悠住了,他就是个卖拐的!连吹带唬!跟你们学校里那些教授不一样,人家那是真有学问,要不然能当教授吗?他是装有学问,装得懂得国家大事,其实屁也不是!现在的学生,在学校里学习时间长了,生活经验少,很容易受蒙蔽,确实应该多体验体验生活。我们那时候,毛主席说上山下乡,那上千万的知识青年就真的下乡啦,到农村一看,广阔天地,大有可为!是吧?所以说,我们这代人懂得生活,懂得老百姓,我们就是老百姓嘛!你们不懂,你们也应该上山下乡一回,哪怕政府不提倡,你们自己去。看看这个社会,看看人民,是吧?

马晓天虽然没什么山可上,但乡是早就下过了,可以说一出生就已经下了乡,可他仍觉得自己对“人民”相当隔膜,因此也没什么话好说,对司机的话只得唯唯。唐大伟在边上听得无聊,偷偷对马晓天耳语,说这司机真是你妈吃饱了撑的扯闲淡。

赵庭轩意犹未尽,又将自己的儿子作为靶标,攻击了一番“现在的学生”,说了些“饱食终日,不思进取”之类的话。而后忽然又想起了孙大雨,说,孙大拿这人啊,其实也挺可怜,再不吹个牛逼就没法活了。他老娘在床上躺了十年多,吃喝拉撒都得他照顾,媳妇一点儿都不管,还天天出去打麻将。他天天开车挣钱,中间还得回去给他老娘喂水喂饭,收拾大小便,帮老娘翻个身。累死累活挣点儿钱不够老婆儿子花,你说他郁闷不郁闷?所以我们也理解他,吹牛逼就吹牛逼,没人跟他较真儿。

马晓天想不到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说,嗯,也是一种发泄。

可不咋的!就是发泄。平时跟我们吹,说他开一天能挣七八百,你说大伙都是开车的,谁不知道谁啊,你吹这牛逼有个****用!要不怎么说他****呢,可我们也没人跟他较真儿。

因说到孙大雨瘫在床上的老娘,马晓天想到她姥姥陈爱兰,想到自己已经好些天没去看过她,心里有些愧疚。

你们份儿钱多少?唐大伟打听道。

操!一个月三千八啊!你说这公平吗?开车的是我们,干活的是我们,受苦受累的是我们,妈的一个月好几千交给他们。跟谁说理去?这就是剥削,你知道不?剥削!所以说,你们这些学生啊,真得好好学习,没文化真是……

交多少谁说了算?马晓天问。

唐大伟抢答,政府规定呗!这年头都是政府管着,要不然还不乱了套!

此时,车已经到了锦绣华庭小区门口。他说,这儿,这儿,就停这儿吧,对面就行……拜拜了您哪。说完便开门窜下了车,摔上车门,又回头朝马晓天摆了摆手,晃晃荡荡溜过马路去了。

出租车转了一个弯儿,贴着小区的栅栏上了一条窄路。车灯晃过超市和洗车行中间的胡同,一对隐匿的情侣如白驹过隙,显现又隐没。赵庭轩说,你看,你看,亲嘴呢,****!

马晓天一阵恶心,感觉胃里有一股辛辣的东西在向上涌,他说,师傅,慢点儿开,喝多了。

赵庭轩放慢车速,问,喝多少啊?

也没多少,酒量小。

酒量小不是坏事,我年轻的时候酒量大,二斤白酒挡不住,天天跟哥儿几个出去喝,不喝瘾得慌。那个时候流行喝二锅头,绿瓶儿,跟啤酒似的,红星。我们几个,一喝就半箱,跟他妈灌啤酒似的。现在不行了,年轻的时候糟蹋,现在浑身是病,心脏也不好,好久不喝了。人呐,就这么一辈子啊……赵庭轩一路感叹,好像不是说给马晓天听,而是自言自语。

马晓天让司机把车停在自己放自行车的网吧门口,交了车钱,下车的时候又问司机,你们的份子钱是政府定的吗?

司机赵庭轩说,不是,政府不管,说是让我们跟公司协商。妈的,说得好听,协商个屁!谁跟你协商?还不是让交多少就得交多少!现在是彻底的资本主义了,再也不是劳动人民当家作主喽。人呐,就这么一辈子……说完,风驰电掣地开走了。

54

已是晚上九点多,网吧院里灯光昏暗。马晓天在包里摸索手电筒,半天没摸着,这才想起,昨天晚饭后借给他爸去修水泵,下午出门的时候忘了拿。妈的!晦气!他想。幸好院里没有几辆自行车,他眯着眼睛瞅了半天,找到自己那辆墨绿色永久,摸着开了锁,推车从院里出来。

出来先就吓了一跳。不是因为那只跳过的猫,而是因为忽然从天而降的白雾。就像是玉皇大帝洒了牛奶,方才还清澈如水的夜忽然被白色的小水滴充满,让他觉得这个世界实在不真实,自己仿佛活在一个大戏法里。

通往乡间的道路一片漆黑,偶尔有一辆巨大的超载卡车颠簸而过,呼啸声像是非洲草原上的动物在饥饿中的吼叫。马晓天回头看看这处于城市边缘的奥达网吧,后悔自己考虑不周,放走了到手的出租车。这会儿,连推车回家的想法也成了不切实际,而想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找辆车,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没办法,只好在路边苦等,看白猫在黑夜里巡回。

等了有十几分钟,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从胡同钻出来,他赶紧推车跑过去,拼命挥手,有点儿谄媚地对司机说,师傅,新庄子去不?还有辆自行车,能带不?

下道啊?不去!司机斩钉截铁,一溜烟儿开走了。

运气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坏。

城里的大部分出租车司机,不知道是因为胆小如鼠还是身娇体贵,一到晚上便拒绝走下道,跑农村,这也不是始于今日,所以,这结果本也是可以预料的。马晓天在夜晚的迷雾里,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又憋了好大一泡尿,只好重新回到网吧院里,锁了车,进了网吧找厕所。

55

好久没来尿尿,马晓天发现厕所的肮脏与日俱增,多出许多圆珠笔或铅笔的涂鸦。裸女的身后添了一个挺着****的裸男,旁边画了箭头指着一行歪斜的字:这是我,那女的是赵小莉,我要操她!后边有人用不知什么颜料涂了几笔——我也要!赵小莉真你妈骚!!!马晓天一面不做瞄准地尿着,一面再次端详那个虚拟的张开大腿的赵小莉,觉得如果真实的赵小莉就是这副模样,那还真当得起“真你妈骚”这几个字。但恐怕事实并非如此,赵小莉说不定是个挺安分守己的人。在“赵小莉”头顶上,有人画了某种史前动物,也许本想画成类似霸王龙的猛兽,或是网络游戏里的什么东西,可由于技艺不佳,画出的效果相当滑稽,让马晓天想到小时候看的动画片《最后一只恐龙丹佛》。真有点儿像丹佛,至少身体形态很像。丹佛是什么恐龙?冠龙?梁龙?不知道,也许什么都不是。话说回来,或者这人就是要画丹佛也说不定,可是谁会在网吧厕所里画丹佛呢?赵小莉?而且丹佛头上有角……

想了半天,马晓天发现自己已经尿完了,于是又看了一眼“赵小莉”,提上裤子走了出来,脑子里萦绕不去的是:我头上有犄角,我身后有尾巴……

他想,干脆晚上不回去了,何必让他爸大晚上跑来接他这么一个已满十八岁的成年人呢。于是到吧台交了钱,找了角落里一台电脑开了机,坐下来给王阿影打电话。王阿影听说他要到唐大伟家过夜,很高兴,大概是因为这一事实证明了她儿子并非一个性格孤僻的人,村里人背地里的指摘是没有道理的。她说,别忘了给你姑姥爷想口号,晚上来要一遍了。

马晓天说,行,放心吧。挂了电话,在网上搜索“赵小莉”。赵小莉真是个好人,她是河南省凤尾村的劳动模范,还是曲阜师范学院的博导,是自主创业的针灸推拿师,也是秉公执法的公安干警。她兼职在网上写散文,搞创作,其中有一篇叫做《缘定三生,只为一世倾城》,文笔很好,缠绵细腻,引而不发,简直当代李易安。此外,还有一篇小说摸样的东西以她为主角,开头是这么说的:赵小莉觉得一早儿都心烦意乱的。怎么呢?倒霉呗!先是上班迟到了,为什么会迟到,得从脚上这双新皮鞋说起……原来赵小莉是个正经人,还有一双新皮鞋,这和别人捏造的赤身裸体又张开了双腿的赵小莉相差何止千万里!不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个人叫赵小莉,也许有一万个?其中是否有一个赵小莉,曾经在某处张开双腿做诱惑状?他自己是否可能在某一天与这个赵小莉结识?是否有可能发生什么?哦,赵小莉,你在哪里呵,你在哪里?你可知道,我们想念你?……哦,赵小莉!

一个隐秘的声音在嘀咕,在身体里的某一个地方倾诉着秘密,马晓天发现,原来他自己也想“操”赵小莉,就像那些在厕所里写脏话的男人想操赵小莉一样。原来如此!这个发现并不让他震惊,而且他还倔强地拒绝有什么惭愧。他要向谁惭愧呢?谁有权利让他保持那种思维上的纯洁?他有的自责还不够多吗?

他像是赌气一样地虚构着他与赵小莉肆无忌惮的性爱,努力将这个女人从肮脏的厕所里抢救出来,带到他家里的那张床上,带到他大学寝室里的上铺。可是他发现,因为缺少真实的经验,他处男的脑子里虽然装满了****里看来的各色姿势,听来的种种叫声,可唯独缺少了那种切肤的让他可以幻想中重塑的感觉。他想,在这种事里,居于中心地位的也许就是这种感觉,它无法靠影像传达,而文字大概只能暗示和比喻。它是神秘的所指,也许正是因其神秘性才使人渴求,并非全然来自生理的设计。

对于他而言,它就像所有那些遥不可及的东西,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因此,一切空想都难免远离了源头,在迷宫的曲径中挣扎,迷失在未知世界的空虚里。于是,不知从哪里看来的诗句冒出来——“你卖什么,不安的姑娘,露出你的乳房?”“先生,我卖的是大海。”

他看着搜索框里的“赵小莉”,觉得她是那么孤单,与所有被搜索出来的赵小莉都不同。于是,他几乎为这个孤单的、说不定连一双新皮鞋也没有的赵小莉而落泪了。

56

我所测不透的奇妙有三样,连我所不知道的共有四样:就是鹰在空中飞的道,蛇在磐石上爬的道,船在海中行的道,男与女交合的道。

马晓天所不知道的还要更多,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