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公主之病,连带着锦王府后宫明月楼,也一反往日莺歌燕舞的闹腾,似乎规矩了不少。为首的明妃,年逾二十三,一袭红色锦绣胡袍,头戴金钗凤冠,容颜美艳绝伦,冠盖群芳。她是先祖王后娘家侄女,自嫁于鄯玉琦为妃已7年,并未诞下一儿半女,但仍深得鄯玉琦宠爱,明妃自入住这座明月楼,这里就从未冷清过,常常邀请众多闺阁姐妹一起欣赏歌舞。
坐在左侧的是明妃的闺蜜好友,漯河郡的小郡主洛小河,一袭明黄袍衣,高额丹凤,一双狐媚眼,一盏金色步摇,却是将她万种风情暴露无遗。右侧亦是明妃闺中好友胡麻郡城守之女许凤仙,一身素雅汉服,头梳垂云髻,巧笑嫣然,却是个未出阁的汉女。其他女眷有花月楼的几名艺姬,平日里常应了邀约来此舞乐助兴,今日却是依了明妃的安排,只管三三两两毫无规矩地就坐四周,边吃水果边赏乐。
池子中,一个妆容淡雅的胡服素袍少女正弹奏古筝。曲调高雅,筝音落处,意蕴横生。曲毕博得一众名家大赏的掌声赞叹,素袍少女盈盈起身,脸上羞涩一笑,朝明妃微微一福。
“好一曲暗香。纳兰世家到了这一辈,竟然还有这般人精。”明妃叹道,伸手招呼那少女,“过来,让娘娘好好看看。”
“叫什么名儿?抬起头来。”明妃道。
少女微微扬起下巴,明妃心下暗赞,好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竟似天仙般脱俗。
“纳兰容熙。”声音清亮,羞涩红晕布满耳际。
“明明是个狡黠惫懒的丫头,今日却装作矜持羞涩,也不知打什么鬼主意。”西席座上,一个高挑美妇暗自嘀咕。高挑美妇名若兰,是明妃的堂妹,自小一起长大,后来明若兰嫁作商人妇,两人就见得少了。在楼兰,商人地位并不低,所以官商结亲也不少,反而能因为其中的关系而互惠互利。
“王妃娘娘,”若兰道,“这纳兰家的小辈怎生个个都如此出色,一个纳兰戎昱,小小年纪就入了殿前参军,今日纳兰容熙,弹得一手好琴,这模样儿,又极是出挑,若得悉心栽培,日后怕也是个了不得的才女。”纳兰世家这些年没落下来,虽提起的人少了,但这后辈里,要说出彩的,也没几个,纳兰家算是长脸的。
明妃听她这么讲,遂笑道:“百年世家,书香门第,即便没落,底蕴还是在的。若兰,这容熙是随你来的吧?”
“正是,妹妹与纳兰家有些交集,见这容熙丫头可人,就带在身边。”明若兰笑道。她家夫君与纳兰世家素有些生意的往来,说容熙是做生意的好手,年纪小小,颇有其祖父的风采,话虽如此说,她却是不信的,总觉得这小女孩儿只是鬼灵精怪多一些,未必在为家族生意打算。
“你倒是好眼光。单是她这一手好琴,也能颠倒众生了。”明妃笑道。
“王妃娘娘的琴艺才是冠绝天下,却是我等没这耳福了,想当年……”明若兰快言快语。
“若兰。”明妃高声打断她的话。王妃的恼怒显而易见,明若兰脸红了,有些慌乱,暗自怪责自己怎么这么缺心眼。
明妃扫了她一眼,脸色缓了缓,叹道:“论琴艺,我却是比不上咱楼兰最尊贵的美亚公主。如容熙这般的年纪,她却……”明妃一脸惋惜,众人皆不敢言语,只怕一个不慎惹来杀身之祸。只有那容熙,微微上翘的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娘娘,公主吉人天相,到了萨满圣地,自有真神庇佑,容熙相信,公主会转危为安的。”
“此言甚是,有真神庇佑,公主定当渡过难关。”明妃叹道,“可怜这孩子,若非王后早逝,她也不至于吃这么多苦,那性子也是倔,争强好胜,像个男儿,偏偏弹得一手好琴,学的那汉人师傅,据说是从长江边过来的名姬,吹拉弹唱皆能信手拈来。”
纳兰容熙站在池子中,提了提有些酸胀的腿,没明妃的准许,她不敢擅自挪步走开。此时众人也不管她,听到感兴趣的八卦话题,就争相聊起来。
“娘娘所说的那汉人师傅,莫非是夏小棠?”许凤仙问。她与明妃乃闺中密友,极为喜欢打探别人私事。
“是的。据说公主7岁那年,在前往萨满圣地的路上,被一曲古筝所吸引,独自走出官道,幸好那日塔里木的狼吃得太饱,要不然,咱们的小公主遇到的,可就不是夏小棠了。”明妃淡淡答道。也不掩饰语调里的讽刺,她虽不理政事,但也知道楼兰的公主不过是个摆设,至少在她家王爷看来是如此的。
“那夏小棠不走官道,漫漫千里来楼兰,可不是跟了哪个文人墨客吧?”明妃旁边,洛小河奇道。
“可不,跟着一个虬髯客,赶着一辆马车,偏偏那夏小棠喜欢坐车头,一到楼兰就惹了乱子。”明妃道。
“原来是这样,那汉人的名姬,怎么流落到楼兰来?”许凤仙问的有点意味悠长。大概自古以来女人就是喜欢八卦,这群聚,要交流的就是这些令人猜度不去的神秘之事。眼看众女眷个个都竖起了耳朵,眼放异彩。一边上,有个舞姬鼓起勇气尖声说道:“惹的乱子据说还不小呢。”
纳兰容熙无奈地站在那里,见众人聊得起劲,几乎忽略了她的存在。只得笑道:“娘娘,这些个闲事,我府中有个负责采买的丫头最清楚,天天在我耳边叨叨,那说的,可是活灵活现。”
明若兰朝纳兰容熙瞪了过去,心下暗骂:“这死丫头,还以为她转性了,原来还是这般,就不能消停点。”她着实怕容熙乱说,若惹了明妃不快,连带着她也要挨罚的。
明妃笑道:“那你就把事儿学说一遍,说好了,你就回去坐,说不好,就还是在那站着。”
明若兰干脆撇开脑袋,不去看那池子中的人。论演戏,这楼兰谁还比得过纳兰家这个丫头?今天只怕大家要开眼界了。明若兰干脆专心嗑起前面那盘瓜子来。
“是,娘娘。容熙要是说不好,在这站着多碍眼呀,不如罚饿肚子,要说得有趣,娘娘就让容熙画幅像。可好?”纳兰容熙顺势说道。
“依你。”明妃此时闲得无聊,倒是对她的说法起了兴趣。
“话说那虬髯客,俨然不是一般人,身高八尺,虎背熊腰,粗眉大眼,一身黑裘袍,头戴皮毡帽,腰挎鎏金大马刀,赶的那枣红马车,也非俗物,那马堪比惊帆烈马,乘云而奔,车轿上,莨绸美缎的帘子,挡不住那绝色美娇娘,此时正掀帘而出……”
“打住,还绝色美娇娘呢,那马,也不是什么惊帆烈马,那虬髯客,整个是风尘仆仆的落魄熊样,哪有你说的那般雄姿。”许凤仙酸不溜丢地打断纳兰容熙的话。
“许小姐可是亲眼见到那时的情景?”故事才开了个头就被人打断,容熙有些不满地道。
“那倒没有,不过府里的小厮见过罢了。”许凤仙撇撇嘴。
“各花入各眼,容熙只是想让诸位姐姐听个开心有趣罢了。许小姐若这么纠缠,故事就没法讲了。”容熙道。
“说事便说事,加那么多有的没的你自个儿瞎编乱造,不知道的还真以为那是什么天仙似的人物。”洛小河嘀咕了一句。声音虽不大,却足够周围的女眷们都听到。
“都是酸醋味,别听她们的,容熙你且按你的说法说下去。”明妃笑道,“汉人讲究,特别是女人,据说从小都是金枝玉叶养在家里的,精致些也不奇怪。”
“谢娘娘。”容熙微微一福,又开始她的胡说八道:“话说那夏小棠掀帘而出,顿时把这一路上的女色都比了下去。这楼兰集市上的儿郎,都没见过这般颜色女子,那天生丽质的花容月貌,虽然没有花枝招展的背头妆扮,但那份超凡脱俗的素雅,真如仙人一般。那夏小棠想必是初来西边,瞅见这城楼热闹,就坐到车架前,也不管怎么迷了路人的眼,只管自己看热闹。
那日偏偏不好彩,城守卫队的胡小队长,哦,就是胡麻郡下胡长令的二公子,正在此巡路,这一抬眼吧,就看上了,想必家中娇娘无数却偏偏缺了这般颜色的,于是下令拦了车轿,要查那路引子,看罢路引子,就命人拉了车轿,强说两人是中原来的探子,要带入府衙配合调查。那虬髯汉子闻言大怒,坚拒不从,打打闹闹中,又有个路过的师爷,出来劝导,却是劝那两人,从了人家胡小队长,以免事情摊大,就坐实了探子嫌疑。这满大街的人谁又能说得清个中缘由呢,吵吵闹闹之时,旁边茶楼走出一个公子哥,长得金冠玉面,领着一队小厮,摇着把扇子,走上前去,对着那胡小队长甩了一个巴掌……”
容熙顿了顿,对着众女眷含笑道:“诸位姐姐想必知道,如若不是有那过硬背景,岂敢当众打那胡小队长。这金冠玉面的爷,确是胡家的嫡子长孙,在他面前,那胡小队长,不过是偏房庶出,确实不算什么,只是这一掌,挨得呀,让胡小队长半边脸肿得像猪头,却也只能拱着手移步出来,让那胡家公子哥靠近夏小棠。胡公子问了两个问题,一问,姑娘,可会琴棋书画?二问,姑娘到楼兰,所为何事?那夏小棠此时缓过神来,执了一礼,道,公子,妾身和兄长来此地是为寻亲,并非宋人探子,至于琴棋书画,妾身也是通晓一二。那胡家公子连连点头,怜惜道,你一个姑娘家,千里迢迢来寻亲,自不会是那宋人探子。既遇到本公子,便帮你一把。”
容熙眨了眨眼,又笑着问众人:“姐姐们说,这宋家公子,怎么帮的夏小棠。后来究竟又惹出什么乱子呢?”
明若兰停下剥着瓜子的手,忍不住道:“这后边的事情我也是听说过一些的,据说,那日街市的乱子三两句就被那胡家嫡孙化解了,但后来,却是派小厮跟着这夏小棠,非要那夏小棠答应他到府内做琴艺教习,还偷偷叫人打了虬髯汉子一顿。那夏小棠本欲在楼兰安家落脚,出了这些个事,也不知道人家打的什么主意,也就心灰意冷,和那虬髯汉子趁夜偷偷逃走了。”
容熙笑吟吟地朝明若兰点点头,道:“没错,就是这样。那日她们逃走后,一路无事,后来马车跑出官道,在通往萨满圣地的路上,夏小棠就满腹心酸地弹起古筝,恰巧公主路过,一听这音律便迷上了。也是他们兄妹幸运,遇到的是公主,若是别的豺狼野兽,这结果就难说了。也正好公主缺一个琴艺教习,便带了他们回来,也算是他们的造化。事情便是这样。”
“娘娘,您觉得容熙说得可好?”纳兰容熙笑着问明妃。
“倒是个说书的料子,遑论真假,听着就是有趣的事儿。”明妃笑道。
“娘娘明鉴。”容熙一乐,脸色笑容更甚。
“也罢,你下去坐吧。明日你帮本妃画一幅像,也让我看看你的画工。”明妃淡淡地抬抬手,她倒是愿赌服输。
“谢娘娘。”纳兰容熙心中暗喜。这之后大家又欣赏了下舞姬们带来的新舞,议论了下一番事,后听闻王爷回来,便都纷纷告辞离去。
容熙紧跟着明若兰,正待和明妃告辞,却听明妃道:“这纳兰家的丫头,明儿还要帮我画像,今晚便在府里留宿一晚吧。”说罢不待若兰回话,兀自拉了容熙的小手道:“晚上再给娘娘弹几首拿手的曲儿。”
容熙反应极快,不待若兰回答,已脆生生回道:“是,娘娘。”
“你这伶俐丫头。”明妃摸了摸她的头,甚是喜欢。
明若兰见状只得强笑着朝容熙道:“那你明儿画完像再回去,你家里我会遣人去说一声,你就不用挂心了。”说罢,又捏了下容熙的小手拉到一边,小声道:“依着王府的规矩来,别惹王妃生气。”容熙乖巧地点头道:“晓得了。”
道完别,明妃便命人安置容熙。有的女眷走得迟些,心眼通明的,便感觉到容熙受王妃所喜,内心里便有了计较,想着以后还是多与这丫头接近,免得失了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