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脆的铃声在妙高山脚下的求真中学响起。铃声其实并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它只是频率稳定，声调略高的声波而已。可是听在求真中学所有孩子的耳朵里，就意味着一天枯燥学习的结束。那是欢乐的号角。就像是打开猪笼身后的小皮鞭，轻轻拍打在他们的身上。所有的小猪都推推搡搡，鱼贯而出，你挤我，我踩你，好不热闹。奔跑在最前面的就是张丹，每天放学，她总是冲在第一个，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和她赛跑。可不是，她每天都要和那个叫做顾辰的隔壁班的臭小子赛跑，而她几乎从来都没有赢过。当然，这次，她也不出意料的输了。
远远的就看见顾辰站在三年级四班的集体停车处，他悠闲自在的倚靠在张丹粉色的凤凰牌单车上，他看见飞奔过来的女孩子，大摇大摆的挥了挥手，待得张丹气喘吁吁地走近了，就稍微挪开了一点自己的身子，给张丹让出道来。
“你今天比昨天还慢呀，我都放了两个轮胎的气了，你才到，啧啧啧。”
顾辰一边悠悠的说话，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栗子吃了起来。张丹发现顾辰剥栗子剥地特别快，单手轻轻一压，金黄色的果肉就整个儿蹦了出来。
“顾辰，你这样有意思么？”
张丹看着顾辰手里的栗子，喘着粗气，用手肘顶开身边叉着腰的男孩子。
顾辰敏捷的躲过追击，忙不迭地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香喷喷的糖炒栗子：“要不要，可香了。”
“顾辰，你，你王八蛋。”张丹被气得眼泛泪光。
“干嘛啦，吃一两个有什么要紧，又不会把手弄伤，你豆腐做的啊，德性。”说完就将手里的栗子通通丢进了张丹单车的篮子里，一脚跨上了自己的自行车，边踩边嚷嚷：“明天记得再跑快点啊。再慢，就把你的篮子也给拆了。”
“你神经病。”
张丹细软的声音被顾辰哈哈的大笑打断，就像是丢进水池里的鹅软石，轻轻飘飘的，没有任何杀伤力，实在激不起什么大动静。
“今天怎么又这么晚？”王静在厨房炒着菜，听见女儿开门的声音，将火关得小了点，探出脑袋来。
“嗯，老师拖了一会课，爸爸还没有回来？”
“他在外面吃饭，你先去练一个小时的琴吧，我昨天听你弹的好像不是很顺手。晚饭好了我叫你。”
张丹放下书包，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额头上的那颗痘痘好像更大了，妈妈说不能挤它，不然会留疤。其实留疤也没什么要紧，反正你也不好看。张丹狠狠瞪了一眼镜子里的少女。
张丹为什么会开始学习古筝，她已经不记得了。反正从她记事开始，这间琴房，这架古筝就一直存在着。就好像它从来都是属于这里的；张丹是什么时候开始坐在这个位置上拨弄这样的21根琴弦的，她也一直回忆不起来。记忆里只有她一边翻看琴谱的样子，以及妈妈坐在一旁打着拍子的样子；张丹究竟喜不喜欢弹琴，她也不是很清楚。妈妈是这样说的，小时候张丹一哭闹，妈妈只要抱着她来到古筝的边上，她就变的很安静。妈妈说，张丹就是那么喜欢这样乐器。可是，张丹总觉得不是这样的。这架古筝直挺挺地放在空旷的书房里，罩着厚厚的外罩，偶尔发处空洞的声音，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具安静的尸体。那个不再哭闹的表现，并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害怕吧。这是长大后的她得出的最终结论，但，她却没有勇气这样对王静说。
这首要拿去参加比赛的《寒鸦戏水》，张丹总是弹不好。音域跨度太大，让她拼命张开的虎口每天都很疼，中间段落的左右手配合联弹由于要求的速度太快，总是拨错琴弦，还有节奏和拍子的把握，还有随意发挥段落的古板和拘禁，还有这样那样的问题。这是一首八级的曲目，对于只考过了六级的张丹来说，本来就很难掌握。张丹耐着性子一遍遍练习着指法，可是却觉得双手完全不受自己的脑袋来支配。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手底下的这架古筝像是有着生命，它和她互相都厌恶彼此，它一点都不配合。张丹想到这里，不由怒火中烧，发疯似的在琴面上一顿乱拨，琴弦剧烈的抖动，每一根都发出刺耳的音调，混合在一起，变成了一声声尖利的嘶鸣。
“丹丹，你做什么？”听见声音的王静冲进了琴房，张丹迅速按住了抖动的琴弦。
“怎么能这么弹，再过一个星期就要比赛了，你要抓紧练习。”
“知道了，妈妈。”
王静站在琴房门口，等了一会，示意张丹重新开始，张丹深吸了口气，重新将手放到琴面上，然后，他们的家里，又再一次充满了灵动的琴声。
二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在张丹和顾辰的比赛里，张丹依旧输得很惨，一次被拔了气门芯，一次被拆了篮子，一次被上了锁。所以，在比赛的当天，张丹决定从学校走路去少年宫。
“喂，张丹，你的车呢？”顾辰骑着他的山地自行车在张丹的身边，一圈又一圈的来来回回。
张丹吃力的抱着一架大古筝，觉得身边的顾辰就像一只恼人的苍蝇。她努力抱紧自己的琴，加快了脚步。
“不就在学校隔壁么？你着什么急。”
“喂，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
“张丹，你干嘛不说话，喂。”
原本在赶路的张丹忽然停了下来，她猛地将古筝狠狠摔在了地上，古筝发出一声闷响。这吓了顾辰一跳。
“你，你干什么？”
“你不是要我理你吗？你要说什么，你说啊？我现在等你说？你是不是想要把我的琴也给拆了，你拆啊，你拆了我就谢谢你，你动手啊，你把它拆了啊。”张丹觉得全世界都在和自己做对，她难过极了。
站在对面的男孩子起先有些发懵，他双拳握紧的和张丹面对面站着，过了近乎一分钟。接着他就蹲下来抱起了地上的古筝，大步流星的过了马路。他轻快的走到桥边，在临河的地方将这具黑色的，又长又宽的尸体，投进了河里。张丹大叫一声，冲了过来，但见河水湍急，那具尸体发出扑通声响，顺着激流顺流而下，一下子，就消失了踪影。
“好了，再也不用比赛了。”顾辰转过脸，向着张丹摊开双手。
张丹觉得自己肯定是被眼前这个神经病传染了。她心爱的琴被河水吞没了，她应该大哭才对；她丧失了比赛的机会，她应该大哭才对；她的妈妈一定会大发雷霆，她应该大哭才对。可是她却忽然变的很快乐。她亲眼看着自己的琴没入河水，消失的彻彻底底，就像从来不曾出现过。她竟然觉得很快乐。张丹想，她一定是疯了，和身边这个每天拔自己气门芯的小子一样，疯掉了。
“走。”顾辰趁势一把拉住张丹的手。
比赛的那一天，张丹丧失了有可能去高等音乐学府深造的机会，却吃了她一直心心念念的糖炒栗子。她用自己的双手，捧着滚烫的栗子，然后用指尖用力剥开它们棕色的外壳，将甜甜的果肉一颗颗的送进嘴里。觉得幸福无比。至于顾辰有没有吃，她已经不记得了，她只是记得他骑单车的速度很快，她坐在他的身后，因为害怕紧紧揽着他的腰，他发出响亮的欢呼，声音清脆，比琴音还要悦耳动听。
三
在我们都是孩子的时候，我们都会有一个共同的愿望，那就是做一个让爸爸妈妈骄傲的孩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张丹都认为，做个懂事的孩子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听话，乃至是顺从。直到她遇见一个每天欺负自己的男孩子，他折磨她的粉色单车，嘲笑她豆腐一样的双手，丢掉她的琴，将糖炒栗子放进她的手里，然后告诉她，真正的成长，并不是听话与顺从，而是拒绝。只有当你学会了表达自己的喜恶，有了自己的坚守和脾性，你才不算是父母的某一件从属品。当然，已经长大成人的现在，张丹也明白了当年那个男孩子向她传授的另外一个讯息。那就是，他喜欢她。有多频繁的欺负她，就有多频繁的喜欢她。他的每一句揶揄里，都在急切的表白。
如果你也喜欢上了一个人，如果你也不会用更好的方式表达，那你要记得陪在她的身边，做个欺负他的王八蛋。直到有一天，你学会了所有的文词造句，懂得了怎样温柔的说话，知道了喜欢一个人是件美事，它并不羞耻。你再来好好的把它们说给他（她）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