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城南旧事(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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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纽约来的大叔

大叔要来我是知道的,一个多月前就知道了。

大叔不是你们想象中的30多岁,事业小有成就,生活阅历将他打磨的成熟稳重,穿梭在社会各个阶层,香车美酒夜光杯,懂生活识女人最吸引涉世未深少女的那种大叔。

大叔其实快60岁了。他是我美国的同事Wk,祖籍广东,出生香港,移民到纽约的华人。可能因为他是华人,所以在一堆金发碧眼的同事里,我对大叔有一种亲切的感觉。实际上我的办公室在深圳,大叔在纽约,我根本看不到大叔的黄皮肤,也少有机会和大叔讲字正腔圆的汉语,我们的邮件、电话、或者公司内部聊天系统IN,都是使用英语,美资企业的要求,你知道的。

“当你每天都遇到来自同一条街,讲同样语言,和你同一种肤色的人时,你是体会不到这种亲切的。只有置身于浩荡的人潮中,被形色人群,扯着嗓子或是抿着嘴唇发出来的各种嗡嗡响的语言,冲击的头晕目眩时,突然在路口看到一个和你一样的同类,才会有这种体会。有种抱着他痛哭流涕的感动,在他身上你找到了光亮的归属。”刚到纽约求学的朋友对我发出的感慨,和我对大叔的亲切感异曲同工。

大叔非常勤奋,他负责所有纽约区域的进口货物报价。每个客人都像是让你又爱又恨的,自栩为钻石王老五的,被宠坏的聪明又善于比较周旋的单身汉,拿下他,你要花费很多心血;放弃,又觉得可惜了一块好骨头。食之无味,弃之不舍。

客人不会只选定我们公司做forwarder,他们会同时向几家公司询价。大叔为了拿下客户,经常在接近我午餐时间时给我电话,商讨是否有可能在目前价格基础上,再提供更有竞争力的价格,而电话那头的纽约已经是凌晨。香港人的敬业,勤奋,在大叔身上体现的淋漓精致,即便去到纽约,大叔也没将其摒弃。

纽约大雪的冬天,大叔在当地时间凌晨时给我发邮件,IN聊天时还装可怜的说,他是从雪堆里爬出来给我写邮件的,让我一定要给他好的价格,拿下这个客人。聊完公事后,大叔会问吃午饭没有,今天吃什么之类,我一般急着出去吃饭,草草回复大叔两句,对大叔说句Good night, nice dream之后就离开。

办公室同事都知道纽约office有这样一位原产地广东的勤奋大叔,有什么问题,都会首选向大叔寻求帮助,我们写给大叔的邮件,都是以Dear Uncle而不是Dear Wk开头。邮件的收件人里还有许多美国同事,我们以这样的称呼直白的宣示,Wk是我们亲近的Uncle,而不仅仅是同事。大家都知道,在一家严谨的跨国公司里,这样终归不太正式,但是好像约定俗成一样,Dear Uncle一直沿用下来。

有时候同事们会猜测,大叔每天凌晨还在办公,除了勤奋外,有没有可能是大叔的婚姻有问题?没有人敢问大叔的婚姻状况,我只听说,大叔有个和我一般大的儿子也在纽约工作。

不太忙碌的时候,大叔经常和我聊天。他问我在这家公司工作了多久,我说2年,他装着很崇拜的说,哇,真厉害,那你肯定是很优秀的。后来我才知道,他已经在公司工作了10年以上。大叔知道我的中文名后,还得意的告诉我,我的名字用广东话怎么拼。

我是很乐意和大叔聊天的,除了可以向他请教很多问题外,也因为大叔真的很幽默风趣。他常常忙里偷闲扮成老顽童讲些笑话,缓解我这个带着黑框眼镜,假装深沉却童心未泯的半熟职场人的工作压力。

每逢周五或者假期,大叔都要祝我和家人周末或者假期愉快,我自然也同样回复大叔。虽然很想问大叔的婚姻或者家庭,但始终觉得不太合适。

4月份的时候,大叔订了5月回国的机票,一次商业旅行,大叔要拜访国内几个大城市的office。大叔好像对这次旅行很期待,经常在IN同我聊天。

“如果我去了,你们是不是要请我吃饭?”

“应该是大叔请我们才对,等我们去纽约的时候再请大叔吧。”

“除了大家一起吃饭外,还可以有约会吗?”

“有约会,office所有报价的同事都和大叔一起约会。”

“只是Wk和Ls的约会?”

“没问题,在office,只要我不忙。”我开玩笑的说。我们没有不忙的时候。

“哎呀,真是谢谢你的慷慨。”大叔也打趣的回复我。

“你们有订去哪里吃吗?有没有好吃的推荐?我好久都没吃过正宗的粤菜了,味蕾恐怕要生锈了。”

我陷入忙碌中,久久不回大叔的消息,等我忙完的时候,大叔已经下线了,纽约时间凌晨2点,大叔也该去睡觉了。

没过几天大叔发来一张照片,纽约office负责报价同事的合照。高高瘦瘦的大叔,穿着条纹衬衣,精神气十足的站在一黑一白的胖胖同事中间非常显眼。

“你有照片吗?发一张过来。”

“大叔,我没有照片,大叔来了就可以见到我啦,照片就不用发了。”

其实我电脑存了照片的,但是我不想发,因为我的闺蜜。闺蜜总觉得全世界的男人联系我,都是动机不纯的。更不巧的是,这个闺蜜也是我同事,她自然不让我发照片给大叔。我很奇怪,为什么在她的眼里,我那么抢手。我自然知道,自己不是冒着蜜的吸引五彩缤纷蝴蝶的花朵,摇摇头,笑着拿她没有办法,唯有无能为力的在心里默默谢谢她的好意,但也没发照片。

我和闺蜜,深知无法改变对方,一个人根深蒂固的价值观和思想在成年后,是很难改变的。妥协是最好的方式,我们各种维护着自己的零界点,倒也相处愉快。她的眼里男人的动机都是不纯的,而我的眼里,每个人都是善良的,女人可以是善良的,为什么男人就不可以。

大叔从纽约到上海,从上海转机到厦门,经厦门到深圳,5月13号下午四点多到深圳office,真人和相片一样:高,瘦,精神。

外企里永远没有闲着的时刻,大叔和office经理寒暄后,找个空位拿出随身携带的电脑开始办公。

18:00pm到了,另外一个部门的同事Bs开车来接我们部门的同事,As和Hs下午出去拜访客户,已经直接回到酒楼等我们了,除了她们之外,其他人平时和大叔没有太多接触,加上要加班,晚上的聚餐就都不去了,Bs只接到我和大叔。

前几天深圳一直大暴雨,难得那天天晴了,街边的绿道格外青翠,一扫之前垂头丧气的沉闷,我坐在车后靠窗的位置,欣赏着不远处天边跳跃的彩虹。大叔兴奋的一路和Bs讲他在其他城市office的见闻,说完还还拿出相机,调出照片给我看。我看照片的时候,大叔讲他是30岁的时候移民到纽约,讲他刚到纽约的情景,接着称赞我和Bs一番。然后大叔感慨到,忙里偷闲去逛了下优衣库,发现里面的东西比纽约贵的多,真是够离谱。

饭桌上我还见到了几位机场那边的同事,除了我之外,每个人都是广东人,他们自然而然的讲广东话了,大家讲着这些年公司的变化,office里人员的流动,继而又开始追忆往昔。大叔突然问我,你听的懂吗?我笑着说,只能听懂一部分,大叔居然开始讲蹩脚的普通话。

我们点了很多菜,但是大叔却吃的很少。我感觉奇怪,大叔没来之前,不是一直嚷嚷着,想知道订的哪家酒楼,吃什么菜之类吗?尽管我们一再向大叔推荐这道菜是这里的招牌菜,那道菜也一定要多吃点,大叔还是都只浅尝辄止,我坐在大叔对面,看大叔表情最清楚,我感觉大叔的情绪没有刚刚在车里那么高了。

吃完饭,我们照例拍照留念,那天酒店的食客不多,我们在大厅中央并排站着,一声茄子,预示着大叔深圳之旅的高潮要结束了。等电梯的时候,机场同事问大叔有没有去成都office的计划,大叔说没有。机场同事拍拍大叔的肩说,成都靓女多,又热情好客,可惜自己已经有老婆孩子了,很难独自一人脱生出门。另外一个同事也附和着说,大叔没安排去成都office,错失了艳遇的机会。大叔只是耸耸肩,笑着将电梯按上来。

公司给大叔订的酒店就在城市CBD,离这里不远,走路不到5分钟,酒店前500米就是地铁,我要去搭地铁,大叔说要走走,送大叔的任务,自然落到我头上了。

酒店前的旗杆下,两位太婆在聊天,一对夫妇推着婴儿车在逗小孩,两个学生样子的情侣挽着手走过。大叔问我要不要再去喝杯咖啡,我突然发现,大叔不知道什么时候穿上了外套,黑色的外套,套在高高瘦瘦的大叔身上,在五月热闹的街道里,显得有些突兀。大叔明显的老了,这一刻我竟然有些难过,此刻大叔不再是幽默风趣的顽童,而是真正的大叔,我看到了大叔手上坍塌的皮肤和同我外婆一样暴露的青筋。我说不了,晚上还要去上课,然后大叔和我挥手告别。

我看看表,才晚上9点。在地铁上我一直在思考,大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穿上黑色外套的呢?在餐桌上?合影的时候?等电梯的时候?

我们对大叔的亲近以及大叔对我们的亲近,说到底还是因为大叔是华人,而且是从广东走出去的华人。大叔有没有安排回乡祭祖?大叔看到我们,犹如我们看到大叔,是一种寻找归属的认证。那么大叔在这趟回国之旅有没有找到自己的答案?

现在的广东和香港肯定不再是几十年前的广东和香港了,优衣库里面的衣服都比纽约卖的贵,各大商场和免税店,纽约有的东西,香港也有,那么这种找寻还有没有必要?人和信息加剧流动的时代,想找一样东西并不难,港式早茶纽约也有,只有你胃大,完全可以吃一份肠粉,再打包一份汉堡,滚滚前进的路上,寻找看似简单,实质很难。

寻找到底有没有必要?每个人背井离乡之后,每一次准备回家的时候,无不是热血澎湃。父母,长辈,家乡的小路,家乡的风味,甚至家乡的陋习,再到某棵树,某个想见或者不想见的人,都一遍遍在返家的车上,在胃里翻来翻去,过去的日子一下子在胃里胀大,挤的人又疼痛又愉快。回到家以后,过不了多久,胃就开始变得矫情,在吸进熟热空气的间隙,怀念起他乡的一丝清凉。启程,返乡,再启程,再返乡。寻找到底有没有意义,大概还是有的,因为每个人,都是在这样回来的补济自己,一头是热土,一头是蓝天。

大叔也是这样,他每隔几年就要回国一次,每次的线路都是固定的。

大叔的妻子到底是怎样的一位女子?她应该很温柔,美丽,和大叔站在一起是一对璧人。大叔为什么从来没有提及妻子又每天加班到凌晨?而且所有加班都是义务的,在提倡自由,自我,喜欢享受的纽约,这样的行为,实在令人费解。

有没有可能大叔的妻子已经不在人世了?如果是的话,应该是在一段艰难的岁月里去世的,艰难的岁月应该就是刚移民到纽约的那段时间。

大叔那个时候还只是一个小职员,要在纽约立足,还要养育孩子,一家人只能住在靠近铁轨的小屋子,食粗鄙的饭菜。纽约对其他人来说是金光大道,对于夜以继日,为了支持丈夫的事业和照顾孩子成长的辛劳主妇,当一列火车轰隆隆的驶过,她借着灯光擦拭额头的汗水,看着鱼肚皮一样泛白的天空,孤立的也许觉得纽约是一座死城。殊不知,此刻这列列车里面,几位疲倦的女子,慵懒的裹着被子,垂肩长发散乱的盖住了大半个脸,只露出鼻子和嘴唇。透过头发这层黑色幕帘,她们追着窗外的亮光,嘴角微微上扬的在认真的憧憬着。

第二天我回到office,发现大叔已经将照片整理好发给我们了。照片上的大叔是没有穿外套的,那么大叔是等电梯或者回酒店的路上才穿上外套的,应该是回酒店的路上吧,也许五月对我们来讲是炎热的,对于一个寻根的老人来讲,多穿一件外套总是没错的。

大叔问我喜欢这些照片不,老实说,照片上的我穿着一见黑色长袖,和旁边艳丽颜色着装的同事相比,真不讨喜。我想也没想说,不喜欢,删了吧。大叔只是回复我Its up to you。我意识到没珍惜大叔的劳动成果,赶紧说,我会保存起来的。

大叔在IN上面打出一个笑脸,接着说,大叔老了,也许明年就退休了,以后可能没有机会再见了,Keep it for memory。

那天我应该穿件其他颜色衣服的,鲜亮的衣服总是没错的,至少能抵住回忆的褪色。

闺蜜这次居然没有反对的说,这件衣服,显得你这么老气,明明你是里面最年轻的一个。你就该穿件亮色的衣服嘛。

我还是没有问大叔妻子的情况,倒是大叔的出现,让我再次想起了严歌苓的小说《少女小渔》,之前有人问我,你觉得小渔有没有爱上,她为了拿绿卡而嫁的老头?我说,有的,但那种爱,不是爱情,而是对生命的敬重。老头有爱上小渔吗?有的,那种爱也不是爱情,而是对青春的向往和珍惜。如你所看到到的,他们相互珍惜,竟也滋生了跨越年龄和国界的友谊。而小渔的男友,为了他小渔才出国的那位男人,最后和小渔成了陌路,你说是不是令人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