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总有一种疼痛让青春无路可逃(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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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全世界最好吃的雪(2)

我不知道林美丽的第一次是怎么发生的,只知道接下来半个月,我都没有见到她。半个月之后,她又来了。仿佛从另一个世界转回,她的衣裙、眉稍和脸颊焕然一新,几乎好看了起来。我想到我们刚学的课文,“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她在饭店门口的一张竹椅上坐着,落落大方,招呼放学回家的我。

“李左,李左……”

“你回来了?!”

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我坐,“今年读几年级了?”

“初一。”

“呵,我也读了初一,不过读完初一就没读了。”她说,“你们现在上什么课?”

我简介了一下课程内容。在我说话的时候,她定定地看着我,刷得像蝴蝶触须般的眼睫毛忽起忽落。

“你们有没有学那首歌,初一都要学的……”

然后就着那晚风哼唱起来: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我想象有一种风,从她身体内部流出来,均匀、轻柔、源远流长,在光荣镇灰暗的天空细细地飞,直到它给了所有事物:墙、灰蒙蒙的香樟、碎牙般的房子、还未亮起的灯柱、往来的面目模糊的行人,染上透明的幽凉。就像小镇成了一个宁静的剪影,荣辱悲欢都不复存在。

然后我们去买雪糕吃,她说,“你想吃哪个?”

我说大头冰。

“大头冰好吃吗?我只吃过冰棒。”她端详了好一会儿大头冰的外包装,终于买了两个,和我一路走,一路舔回来。

“真好吃,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就像是……全世界最好吃的雪。”

我最不想遇见的事情,还是遇见了。那天放学回家,二楼的某个房间里,又传出可耻的男女对话声,男人的声音是陌生的,女人的声音,正是昨天黄昏时唱着“长亭外古道边”的怯怯弱弱的声音。

“你好硬!”

“乳房怎么那么小,跟小妹子一样……”

“上来,到我身上去!”

我不美丽的美丽姐姐,就这样,在我母亲的安排下,一次又一次成了比她父亲还年长的男人的泄欲对象。

后来,我知道了她的价码。每做一次,她能得50或者100元,母亲抽20块台费;包夜200,母亲抽50;包夜300,母亲抽100。阿姨们更少,有时单次只有二三十元。

这些鸬鹚一样的女人们,在人世的水面上扑腾着、挣扎着、冲突着,但又不得不从嘴巴里吐出大鱼,喂肥饲养她们的人,而她们中的大多数,到头来依然清瘦、贫困、暗疾丛生。母亲说,李左,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只有够黑够狠,你才能发财。

“啊,轻一点!”

“不要那么用力……”

嗓声细细的,14岁少女的紧张兮兮的声线。

我靠在门边,忽然失去勇气去偷窥。我怕她削瘦的身体像一柄薄薄的刀刃,割伤我的眼睛。

第二天上午,我在学校看见林葫芦。

我说,走,我请你吃大头冰。

那一次请客,我花了我妈给的一个星期的零花钱,可是我一点也没后悔。林葫芦举着那支全镇最贵的雪糕,慢慢地舔,忽然说,听说我姐在你们家?

我说是,你要去看看她不?

他说不了……这雪糕真好吃,全世界上最好吃的雪糕。

日子就这样喘息着,一天天地过下去了。渐渐地,我开始接受现实的邪恶,接受我的无望无力无可奈何。我看着打开房门的林美丽,她扶着门框,使劲抬了抬眼睛,虚弱地说:李左,去给我打盆热水。

那一天,她做了6次。

我把水盆冲了三遍,再从开水瓶里倒出热水,掺了点凉水,调配好水温,端到二楼,林美丽已经仰在床上睡着了,她没有穿裤子,两腿间黏糊糊的一片。我感到一种可耻的勃起,它憋着一股劲,奋力地想要突破裤裆,要扎到某个地方去。

后来我仓惶地逃出房间,再不敢久留。我厌恶我下意识的勃起,如同厌恶我无法选择的家庭,它们都带着无法抵抗的力量,成为我内与外的阴影。

有时候我们一起提着篮子去镇边的溪里漂床单,穿过深浅不一的绿色乔木和灌木,和鞭炮一样炸开的花朵,豆荚成熟了,像饱满的嘴唇般微笑。云雀从田野深处飞起来,像一粒被弹上去的褐色念珠,又悠悠地落了下去。

“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她坐在河边的一块石头上,对着河水发呆,“梦见又回去读书了,读小学五年级,我觉得课本上的东西都好容易,我都看得懂,所有很希望赶快考试,以为自己一定能考全班第一。”

“那你就回去读书吧!”我说。

她没有回答,只是入了神似的盯着前方,河那边有一大片苇花,像大地白了头,她看了很久,好半天才幽幽地叹一声,“要是……我是一个城里的孩子……要是……啊,天怎么这么黑了,走,咱们回家!”

等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她狼藉的母亲,她残疾的父亲,站在我家的堂屋中央,近乎卑微地说,“我女儿呢?”

我母亲说,“你女儿关我什么事?”

那两个身影缩了一缩,在黯仄仄的灯光下,两个被生活欺负得遍体鳞伤的人,看起来就像两粒风干的大枣一样可怜。

林美丽跑过去,给了他们一团钱,说,爸,妈,快回去,我过两天回去看你们!

两天以后,林美丽没有回家,而是站在光荣镇中学的教室门口,把我叫出来,她说,你请个假吧,陪我去趟县城。

我二话不说,就和班主任请了假,回到家,把我所有的零花钱都倒了出来,119块7毛,全都装进书包,然后和她一起坐上进城的大巴车。

“我要去医院,我怀孕了!”

即使她不说,我也猜到大概怎么回事。

我们坐在汽车上,穿过许多镇子,穿过许多风景,赶着去谋杀她腹内的胎儿。她开了窗,各种村庄的风都来打探她。她说,我会遭报应的,我知道!

挂号的时候,里面有一种闷闷的声音问她:“挂哪个科?”

“妇科!”

“多大?”

“15岁!”

里面有一双眼睛探了出来,不怀好意地打量了一下林美丽的脸。

在人民医院的手术室外,我焦虑不安地等着,我听见里面传过来的一阵更甚一阵的尖利的惨叫声,又难过又绝望。我多想冲进去,捏着林美丽细瘦的手腕,对她说,不要怕啊,不要怕。可是我每一次勇敢所遭遇的,都是护士惨白的拒绝。

走出医院,外面日光煌煌,我在县城的街道上到处乱窜,我想买到林美丽最爱的大头冰,等到她出来就给她,顺便告诉她,听说是奶做的,给你补补身子!

可是,当她浑身汗水地从里面挪出来,在长椅上坐下,拿着我给她的大头冰时,雪糕已经化成了一滩黏糊的奶浆。

“不能吃冰的,傻瓜!”她白着嘴唇,笑着骂我,顿了一顿,又说,“医生说,只是几片血块,但为什么我还是痛得快要死掉了呢?!”

那天,等我们赶到车站时,最晚的大巴车也没有了。我们在车站旁边的小旅馆住下来,50块钱,我给的。

林美丽说:“好孩子,回去后我双倍还给你!”

我说:“我不要你还,但是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她说什么条件都答应。

“我们马上就要中考了,中考的那几天,你能不能不要做生意,在考场外等我,”我说,“有你在,我会觉得安心一些!”

“还以为什么大事呢!没问题!”

那天深夜,我们睡在一起,她摊在被窝深处的手湿漉漉的,像从水中捞起的小鱼。我握着它,忽然想起那年在她家猪圈外初遇她的情形,“那时候,你就像跟刚出锅的油条!”她一抽一抽地笑,然后说疼,于是什么也不敢和她说,只是静静地躺着,窗外万家灯火,从灯火深处转来的风,经过我们的窗,我们年少的沉默,和孱弱的骨头。

我想起故乡的某一年冬天,黑魆魆的瓦上盖满了白雪,毛白杨和苦楝树的枝干上,全开着白花,林葫芦和林美丽在树下堆了一个奇丑无比的雪人,凹凸不平的大圆球顶着一个凹凸不平的小圆球,遇见我经过,说,这是李左,一会儿又说,这是林坚强!

再后来,她还来过两次县城医院,一次我陪着,一次她独自前来。她告诉我,医生说,已经成型了,心都开始跳了,我又杀了自己的一个孩子……

中考的前一天,我把所有功课都复习了一遍,又检查了所有的文具,万无一失。我去找林美丽,她刚刚接完一个客,汗水淋漓地躺在床上,对我说:“好,我明天一定去,保管你一出来就见到我!”

考场还是在天堂镇中学,许多邻镇的学生和老师也来了,我见到几个熟脸孔,不过不敢多想,就开始进入考试。开始答卷时,我看了一眼作文题:就这样慢慢长大!

然后,我写到林美丽,我写到这个像一颗生锈的钉子一般的女孩,写到她的瘦,她的无奈,她的坚强,她的喊叫和她的疼,她站在一盆温水中央,慢慢洗涮下身,眼睛却疲倦地合上去,写她藏在床头柜里的药,乳白色的瓶子,上面写着:专治梅毒。

写着写着,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监考老师几次过来递纸巾,说,坚强点!后来中考成绩出来,我才知道总分150分的语文,我考了145。老师说,破了光荣镇几十年来的纪录。

可是,我没有见到林美丽。

人来人往的校园里,一下子成了人世的废墟,我站在空荡荡的衣服里,觉得阳光、人声像是一种虚拟的东西,与我无关的,另一个世界的,作不得数的。

林美丽被抓了,她想再做一单,然后就出来接我。破门而入的派出所警察将她逮个正着。她被扭送到县城公安局,接受我的想象力无法还原的羞辱。

母亲说:“美丽和我说过,她这么使命干,就是想送她弟弟读书,还想建一个房子,她们家那个猪圈一样的破房子实在太破了……”

我只关心,林美丽怎么样才能出来!

“当然得要用钱去赎……”她说,“你可别看我,这跟我可没关系,让他们家人自己去想办法!”

我下了狠心,等中考完毕,我就去捡破烂,我要赚够钱,去赎她。

因为心理压力过大,接下来的几场考试中,我心神不宁,幻象纷乱,一会儿是林美丽呼救的声音,一会儿是林美丽被吊起来审讯的样子,等好不容易定下神,考试结束的铃声便响了。

中考那三天,因为人流量大,天气热,矿泉水喝得多,每次考完,我都在校园里逗留很久,将校园里各个角落的矿泉水瓶拣完,再走回家。最后一场化学考完的时候,我知道考砸了,只是我连懊恼的时间也没有,径直爬上镇边的山岗。听母亲说,那里有一种草药,晒干了能卖钱,10块钱一斤。如果狠着劲采几十斤,应该就有希望了。

那是七月的山岗,阳光像草一样疯长,流云凶猛,乱坟岗子里危机四伏,时不时有四脚蛇在地上窜动,我什么也顾不了,只是用力地拔着那毛刺刺的草药。

采药的时候,我在内心反复排练和林美丽相见的场景——我站在她面前,拿着十个大头冰,递给她:“我有本事赚钱了,林美丽,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你天天吃大头冰!”

等我踏进家门,天已经黑了。母亲说:“你才回家啊,你美丽姐姐回来了,她三伯把她赎出来了!”

“她在哪?”我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跳了出来。

“回去了,她们家人不让她做了……”我母亲说,声音像一条蛇一样又冷又狠又准,“可是,怎么可能不做呢?”

后来,林美丽真的被我母亲说准了,离开光荣镇以后,她去了龙岩,不到一年,她在出台过程中被拐卖,卖到漳州的某个小地方,终年关在阴暗密闭的室内,五花大绑着,如她母亲一样。再后来,她逃出来,又去了广州,依然是做小姐……

只是,在那个黄昏,我没全没有听到林美丽悲剧命运的集结号。我只是想见到她,想她站在我面前,和我说说她遇见的事情。

那个剩下来的夜晚,我蹬着自行车,去了十里外的桑田村,抵达的时候,已近深夜。那个小得和猪圈一般大小的家里,已经没有一丝灯光,黑得像一个受尽苦难的眼睛。我喊了两声,林美丽,林美丽,没有人回答。大概都睡着了。

那晚月光满天,我看清了多年前我在墙根下写的字:林美丽卖逼!它们穿越时间的重重迷雾,逼到我眼前。我忽然恐惧不已,我害怕林美丽的悲剧和这五个字有因果关系。我害怕这种因果关系,如果是这样,我就是罪魁祸首,万恶不赦的。慌乱中拔了一把杂草,奋力去擦拭,草叶的绿汁逐渐将墙根染得一片糊涂。

回来的时候,月光把林间沙路照得清清白白,满天星斗闪烁,和成片的萤火虫一起明灭游荡,四野寂静,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然后,我想起一首歌,林美丽曾经唱过的,一首像晚风一样无可奈何的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