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总有一种疼痛让青春无路可逃(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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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桃花坞在哪儿(1)

后来,我独自走了许多路,从一方地域抵达另一方地域,从一种语言进入另一种语言,从一条路踏上另一条路。有一天,在一个东方的小城里,我遇见了我自己。

那时正是午后,在一个城郊的废弃校址边,我一边翻看断瓦残垣,一边恍惚地想着什么。偶尔有风掠过,银杏叶子落下来,无声无息,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一块石头映入我的眼睛,巴掌大小,灰色的,隐约有字迹,远远看上去就像灰蝶翅膀上的两丛斑纹。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感觉很紧张,仿佛有些奥秘正在驭风而来,将动摇我,或者摧毁我。当我终于鼓起勇气,在墙根的阴影中渐渐接近那块石头时,我愣住了,斑驳的石面上赫然刻着的,正是我的名字:周冲。更让我惊讶的是,那放纵而漫不经心的笔迹,除了我还有谁?

寒意四处漫漶。我分明记得,这是首次抵达这个地方,这个名叫武宁的中国小城。之于我,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所在,它的山水,它的人文,它的民众,都是我未曾涉及的,这里理应没有关于我的任何痕迹存在。可是,为什么这块署我姓名的石头会躺在这里?

更多的疑惑相继而来,在我往回走的路上,有人走过来,叫我老师;有人笑着说,回来了;有人把我引到一幢老房子前,用吊在我胸口的钥匙,打开了一扇旧门。

“这里装着你所有的过去!”

时空忽然变得暧昧不明。我越发迷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倘若我要否认这一切,就要告诉自己我来自何方,可我也回答不出。近些年我老得很快,许多事都记不清楚,重要的人和事,都被忘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丝颤颤巍巍的梗概还留在脑中。

难道是我记错了吗?这个我无意中到达的小城,和我真的有着莫大的渊源?

“这是怎么回事?”我拉住一个人,“我是谁?告诉我我是谁!”

他看着我,终于害怕起来。我在他眼中看到一张因惶惑而显得诡异的脸。他嘀咕了句什么,仿佛是回答,又仿佛是咒骂,然后挣脱我的手,走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

“你记不清了吗?你就出生在这里。”一个比我更老的人说。

他的面目模糊,声音亦模糊,我的头脑同样模糊。我忽然想睡觉。这个老房子里有一股黑甜稳妥的气息,像催眠的迷香。

“睡吧,睡着了你就醒了。”

就在那个老房子里,我睡了很久,渐渐地,我想起了很多事,听见空茫又明晰的呓语。

风起了,一丝一缕地缠住我,我成了一只虚弱的蚕。

苦楝树在哗哗地落着叶,秋末的斜阳又黄又软,几只白色飞鸟从中轻盈地穿过,消失在光的极处。

你被人从村公所抬回来,下体都是血污,有人说,你被抬去结扎了,他们切掉了你的一部分身体,让你残缺和无能,“这是上面规定的!”你听见强大而神秘的“上面”二字,不敢再抱怨什么。

半夜里我听到你的呻吟,你的话从齿缝中钻出:我还没补好孩子的衣裳……

大太阳落下强烈的光晕,旷野寂静。

你在地里摘棉花。竹篮挎在你的胳膊肘上,赭青色的棉铃虫一曲一撑,一曲一撑,爬上你破旧的衣衫,和汗水密布的皮表。

然后你睡在了棉花地里,你闭着眼睛,手臂上的爬虫翻翻覆覆,你都没有理睬。你的竹篮倾侧了,棉花在你身边铺了一地。

那是许多年前的一个清早,一个和过去未来的清早并无二致的清早,混沌的天色,放肆的尘土和声嚣,庸碌、疲惫和无可奈何的人。在小城的月山路上,我遇见一个老人,他从人群中央走出来,向我鞠了个躬,说:“请问,桃花坞在哪儿?”他说话很慢,一字一顿,好像每个字都特别重要一样。

那时我已在小城生活了一些时日,但从没有听过桃花坞。我知道豫宁大道、古艾路、建昌路、西安桥、湿地公园、李烈钧纪念塔……但,没有桃花坞。

“对不起,我不知道。”

他大概六七十岁,身子很瘦,背有点驼,穿着辨不清颜色的长衣长裤,背着辨不清颜色的双肩包,垮塌塌的,黑土般的脸上皱纹堆叠。全身上下只有胡子打理得还算干净,留着短短的银白胡茬,像一层泥上的白霜。

我听到一声轻微的当啷声,才发现他手里还抱着一个药水瓶子,黑色的,没有标签,也不知放了什么,偶尔传出脆响。

我给不了答案,只好转身离开。

傍晚,他还是站在那里,问每一个路过他身边的人。

他问鬓发斑白的老人,也问稚气未脱的孩子;问见多识广的男人,也问搬弄是非的妇女;问忙碌的小贩,也问遛狗的闲人;问满腹野史的文化局官员,也问目不识丁的农夫。

“请问,桃花坞在哪儿?”

没人知道它在哪儿,没人听说过这个地方。

月山路华灯初上,灯光一碗一碗地扣下来,淋在老人的身上。

他蹲在地上,愣着神,既失落又沧桑,像一尊日暮途穷的末世雕像,和小城的气质相得益彰。

这种荒凉感袭击了我,我决定帮助他。

“我也不知道桃花坞。但我晓得西南边湿地公园里有一条小溪,有几株桃树,搭了个小凉亭。当地人叫它桃花溪。不知道是不是那里?”

“也许是,也许不是,谁说得清呢?去看看总是可以的。”

我带他去拜访那条年轻的小溪。

我们从月山路走到沙田河,夜雾渐渐升起,与路过的微风和尘埃,与深邃、静谧、飘忽不定的时间交融,化作了渐暝的天色。

妈妈,整个冬天,我们都坐在壁炉前。

你陷在一个躺椅中,盖着厚棉被,用竹针织着一件到天荒地老也织不完的毛衣。

火光把你的脸映成了泥金色,你笑着,像一尊受难的观音。

我在做数学题,厨房里,红薯稀饭正咕嘟作响。

外面大雪纷飞。

妈妈,冬天温暖得像那个过去的春天一样。

你递给我一个透明的玻璃瓶,里面滚着一个透明的小东西,“你可以用你的秘密,培养一颗秘密糖。”

放学之后,你不见了,他们告诉我,你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很远很远,比南极北极都要远,比牛郎星还要远。

我问他们,那是什么地方,他们说,那个地方叫桃花坞,去往那里要经过九九八十一年。

我不管,我要找到你,妈妈,我已经在瓶子里放了三个秘密,就快要做出第一颗糖了,我要给你尝尝!

“你从哪里来?”

他说,“你问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但我回答不了你。”

“你是谁?”

“你又问了一个我回答不出来的问题。”

他的笑容既俏皮又严肃,我疑心他在耍弄我。

“你神经病吧?!”

“60多年了,许多人都这么叫我,哈,这名字简直成了我一件衣服啦。”

我本以为他会被我激怒,转而恶语相向,但出乎意料,他一点儿也没生气。

“那你总应该有一个名字吧。”

“有的,都是别人给的名字,有人叫我酿糖人,有人叫我流浪汉,有人叫我老师,有人叫我乞丐,我有叫我圣徒,有人叫我无赖,恋人叫我大老虎,父母叫我野伢崽,还有许多人,像你刚刚一样叫我神经病。你喜欢哪个,就叫哪个吧,我是无所谓的。”

“那,我叫你陌生人吧。”

我到处找你,跟随每一条路,跟随每一道桥,甚至跟随风,阳光和雨丝,漫无目的,任意西东。

有人说我是个疯子。

但我知道我最终会找到你,哪怕南辕北辙。

妈妈,我曾两次溺水,三次濒死,四次遭劫,多次遇难,这一生千辛万苦,秘密越来越多。妈妈,你说会不会有一天,我的瓶子和大地一样重?

在我离开家门15年后,我在一个南方的古城里停下来。

它的名字叫大理。

黄昏的时候,华灯未起,古城的阴影又深又长,充满帝国斜阳的忧伤。

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我将在这里遇见一个人,妈妈,她应该和你一样,多病而端庄。

一个孩子唱着歌,蹦跳着经过我们身边,一对恋人挽着手与我们擦肩而过,一丛臃肿但活泼的中年妇女跳着广场舞,还有几个老人撑着拐杖,在灯光之下踽踽独行。

我们就这样慢慢地走着,来到了桃花溪边,溪水闪烁着专注、静默和多变的光芒。

“是这里吗?”

枝叶稀疏的桃树下,有一块石头,上面写着三个字:桃花溪。

“看来不是。”

我觉得很抱歉,仿佛亲手捅破了一个希望。

他恢复了落寞,呆呆望着溪对岸。我陪他站着,晚风吹来,灯光微颤,就像旋生旋灭的萤火虫在执拗地闪着微弱的光芒。

过了一会儿,他揭开那个黑色玻璃瓶盖,嘴凑近瓶口,不停地小声嘟囔。

“陌生人,你在干什么?”

“一个秘密,”他盖上盖子。

“秘密?这是装秘密的瓶子?”

“嗯,它一直跟随着我,这里面,是我一生的秘密。”

那是一个极其普通的药水瓶,但里面黑古隆冬的,看不清有什么。

“原本,它也是透明的,和天空一样,和时间一样。但秘密越来越多,红的,黄的,绿的,白的,各种颜色的秘密装进去,慢慢地就变黑啦……”

我接了过来,有点沉,比普通瓶子重一些。我说有点重。

“有些秘密的确沉重。”

这时,里面有什么东西当啷地响了一下。

“这又是什么?”我把它贴在耳边上,摇了摇,当啷当啷,里面又响了。他真是一个充满秘密的人。这真是令人兴奋。

“糖。一颗糖。”

“为什么要放在秘密里?”

“因为秘密就是调料呀,”他伸过手来,把瓶子接了过去,担心我夺走或弄坏似的,“最重要的调料。”

“调料?做什么好吃的?”

“密糖。”

他说,密糖就是加了秘密的糖。用最常见的原料,加上五颜六色的秘密,经过长时间的调制、发酵,就会与众不同。就好像一个人,有了独特的经历就会与众不同一样。

“如果我也像你一样,把米、面、水、空气放进一个瓶子,每天告诉它秘密,也可以做成糖吗?”

他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那双青筋盘错的手,自言自语:“我的技术还不够好,等我变得足够好的时候,我的糖果会是全天下最让人向往的东西。”

他什么也没说,却让人感觉他已说出密糖制作的全部秘笈。

我手上没有瓶子,只好把无数个疑问塞回肚子里。

“秘密之糖,价值千金,遇有缘人,分文不取。”

在老柳树的浓荫里,我挂出这样一张纸板。

你说,用歌声交换你的秘密之糖,如何?

阳光下,你风尘仆仆,脸颊停着两片美丽的云霞。

我忽然觉得自己像即将远航的风帆,不管不顾地膨胀起来。像剑要追逐鞘,风要追逐光。

我想上厕所,却不敢起身。

你说,这些年你东奔西走,南来北往,一路都在歌唱,为游子、诗人和信仰者吟咏,也为坐等时光埋葬的病人发声。

你唱:

黑夜象山谷,白昼象峰巅,睡吧!

合上双眼,世界就与我无关。

时间的马,累倒了黄尾的太平鸟,在我的车中做窝。

我仍然要徒步走遍世界——沙漠、森林和偏僻的角落。

……

很多年以后,当你不知去向,我陷在这首歌里无法自拔。哪怕只有半句流出,泪水都会随之汩汩而流,像海洋开了口。

“需要多久,才能做好一颗糖?”

“有的三四个月,有的一两年,有的十几年,甚至更长。”

我指了指他抱着的瓶,“那这颗做了多久?”

“十三年。”

我真希望他能将那颗糖送给我尝一尝。

我问他,“有人吃过你的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