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普吉岛得知的第一件事是,附近的印尼刚刚发生了地震,海啸随时可以袭来。游客都跑光了,只有我们兴致勃勃地跑来玩。看看天,实在不像灾难发生前的样子。但哪一次又像过呢?怀着侥幸和寻求刺激的劣根性,我们决定留下来。
普吉岛大体上令人失望。海滩乏善可陈,小城也很无趣。我提议去皮皮岛,它因为丹尼·保尔的电影《海滩》而名声大噪,在《海滩》里,这可是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
去皮皮岛需要坐船,满船都是西方游客,人字拖和泳镜到处飞。皮皮岛最惊艳的海景在玛雅湾,海岸天然弯成一个圆润的弧形,往远处看,风浪丝毫不能侵犯到这里,大海只是风景。东西方的世外桃源都是如此,有风景,没风险。
但我在皮皮岛几乎遭遇到了自己旅行历史上最大的风险。有这么一天,我和康夫在沙滩上散步的时候,有********游客前来搭讪,希望能一起拼条船,去浮潜。
我一贯热爱大海,康夫一贯热爱搭讪,于是我们四个很快就决定一起出海。我小时候训练过八年的游泳,但从未潜泳过,也没有在海里游过泳。我们租了一艘木船,船夫晒得黝黑,一副见惯大世面的样子,面对四个没穿多少衣服的姑娘极为镇定,不开船的时候,他就在船头为我们削水果。
船停在了一个海湾。船夫找出几个简单的呼吸器,拿海水涮了涮,递给了我们。我一个猛子就扎进了大海。
据康夫后来和我说,在船上的时候,她告诉我了一件事情,看我没留意,也就不再重复了。我哀嚎着,为什么不多提醒我几次?她说,自己往坑里跳,别人拉是没用的。这件事情是,下海之前要擦防晒霜。
我之前没有下海经验,又嫌自己太白,出行都没有擦防晒霜。但对于浮潜者来说,擦防晒霜绝不仅仅是为了防止晒黑,而是为了防止晒伤。海水极有欺骗性,它深蓝不见底,似乎能提供一层绝佳的保护,但阳光可以毫不费力地抵达你的皮肤,以一种温凉舒服的方式,蒸熟你的背部。
浮潜完,和康夫去吃晚饭。她忽然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指着我的胳膊只重复着着一句话:“天哪”。同时睁大眼睛的还有周围吃饭的游客,他们以一种看着食物的表情看着我。我的手臂由里到外透出有颗粒感的珊瑚红色,简直要透过薄薄的皮肤呼之欲出,离近看,是上好的水晶肘子,离远看,我就是一个清蒸大闸蟹。
康夫那个装备齐全的药品盒里,并没有带晒伤的药。“谁会把自己晒伤?”康夫肯定这么想。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内,我几乎试遍了皮皮岛市面上出售的所有晒伤类药膏。我们每日的公共支出大大增加,但康夫在保命这件事情上从不吝啬。在柬埔寨的时候,她以神农尝百草的精神吃遍了柬埔寨药店里的每一种清热解毒药。现在轮到我了。
可对于晒伤来说,只有预防是有用的,一旦伤害造成,只能做些修修补补的工作,比如防止脱皮之类。在大约一个星期的时间内,我的背部和手臂就像是火架上的砧板,任何药膏擦上去仿佛能听见“呲”的一声。“可以摊鸡蛋了”,康夫说。
痛苦是无与伦比的。我不能够平躺在床上,只能侧卧;不能够负重,最多拿一片纸;要避免吃刺激性的食物。最初的一两天,我一直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电视剧《包青天》里的一种刑罚,滚针板,一个人为证明自己无罪,要从针板上滚过去。我觉得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滚针板。随后我开始像蛇一样蜕皮,到整个旅行结束的时候,我差不多已经是一个全新的我了。
然而最痛苦的是没有办法下海了。康夫不喜游泳,但和船夫一起越游越远。我只能坐在船上,看岸边的猴子玩。大海近在咫尺,我却没有办法跳下去。这样的人生悲剧,发生一次就够了,最好也仅止于海上。
康夫一直是一个理智且自律的人,身上有她那所理工科大学的明显特质。虽然这一点,很难解释她为什么失业后要来东南亚,为什么在一个有可能发生海啸的时间,来到皮皮岛。我想这些难以解释的地方,大概就是我们重合的部分。
在清迈,我晒伤未退,一路怏怏。康夫却逐渐焦虑,我们马上要前往内陆国家老挝,她还没有吃够螃蟹。一个异常炎热的夏日傍晚,我们在清迈的商场里闲逛,更新装备,吃点零食。“要吃螃蟹”,她不断重复这句话。我还以为她在开玩笑,商场马上要打烊。“我要吃螃蟹”,她非常笃定,“好不容易来一次,连螃蟹都吃不到,你知道北京一只螃蟹多少钱吗?”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极其严肃地谈论一件事情,比做什么工作过什么生活要严肃多了。她听起来满腹的委屈,似乎我们一路苦晒、奔波,都寄托于一只螃蟹。我偷笑,这好办,本来一路上看她轻装素颜大步往前冲,以为会要很高的犒赏,没想到也只是随处可见的螃蟹。
我赶紧拉着她到炒螃蟹的馆子。大师傅都快收工了,又被我们央求着炒一盘咖喱蟹。泰国的咖喱蟹端上来非常壮观,巨型的盘子里堆着螃蟹的肢干和浸满咖喱的炒蛋。因为馆子在商场的出口,时值打烊,一波又一波离场的游客经过我们,好奇地看着我们面前堆积如山的咖喱蟹。我想这真是此次旅行中非常奇特的瞬间:我默默吃着炒蛋,看康夫专心而努力地肢解着一大只螃蟹,而周围是鱼贯而出的游客。直到她的脸上出现心满意足的神情。
我没怎么吃这只螃蟹,倒不是在意周围人的眼光,而是晒伤之后,我全身通红,很多天内我的自我认知就是一只螃蟹。
另一项娱乐活动也随处可见。在清迈,康夫带我去了人生中第一次MASSAGE。因为天气太热,我们一般中午出门,就不怎么会见到游客,他们早都躲起来了。地上常有晒干的爬行动物,恐怕不久之后,就会添上我们两个人形动物了。有一天,看完无数庙宇中的一座之后,我们决定去按摩院乘凉。
清迈数量最多的除了庙,就是按摩院。“五步一楼、十步一台”,有的非常隐蔽,深府大院,广告恨不得和门牌一样小;有的很张扬,门口立着各种腰肢纤细、双手合十的人形纸板。我们选择了一家“女子监狱按摩院”。据说这家按摩院是女子监狱的前狱长开的,在里面工作的按摩师都是轻度罪犯,她们即将在6个月内出狱,这里的工作所得能够让她们出狱之后维持一段时间的生活。按摩院很雅静,我们在一间摆满木质家具的房间里选择按摩套餐。康夫对享受型的活动一向很有研究,她熟知按摩流程,就像她熟知大众点评上的排名。“在我们湖南,大街小巷都是泡脚的地方。”她说这可是家传。
估计因为我没这方面的经验,很难分享这种快感。在我看来按摩套餐都是一样的,英文翻译不明不白,只好囫囵选了一个。接下来的体验非常奇特,我被带到一间灯光昏暗的房间内,沐浴更衣,趴在床上。四周围点满了熏香的蜡烛。这很像欧洲的祭祀或者驱魔,如果看过《驱魔人》的话,会觉得里面的仪式和这个场景无甚区别,我就是那个魔,只是不能够把头旋转360度罢了。一个身材矮小的泰国女人站在我身边,说了几句口音浓重的英语(咒语?),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开始猛烈敲揉我的背。因为晒伤,我当时看起来和没蜕完皮的蛇一样丑陋不堪,泰国女人毫不掩饰地发出爽朗的笑声。“严重吗?做按摩真的没事吗?”我问她。她回复我的还是大笑。然后她跳到了我的身上,开始掰我的关节。“这是做什么?”“你套餐里的服务。”这句话我听懂了,但为时已晚。她身高不高,大概不到1米5的样子,因此非常灵活,在我的身上转腾挪移,好像陀螺一般。
任何享受都是建立在熟悉认知的基础上的。我咬牙切齿地断定。我小时候第一次喝可乐,觉得比中药还难喝。第一次出去旅游,也觉得遭罪。对于按摩这种我不熟悉的活动,还完全做不到像康夫那样陶醉。事实上,刚到曼谷的时候,她就跑去做了全套的按摩,我再见到她的时候,她说,“我终于感觉把柬埔寨的热从身体内除去了。”
我不知道是否把清迈的火从我身上除去了,只是感觉紧张。一个陌生人对你的身体指手画脚,动手动脚,说一些我完全听不懂的评语,涂上一些味道奇怪的香膏。将来还会再试一次吗?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