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苑此时已意识到李容楚不是和她开玩笑,不是用蒸笼吓唬她认错。
她伤了姜婕妤,李容楚从一开始就拿定主意要她死。
她躺在蒸笼里的状态已经不是害怕,而是万分地惊恐。
早知道她就背宫规了,一千个字而已,拼一拼未必背不出。
早知道她就不让姜婕妤背宫规了,皇后将她的生死置之不理,她还替皇后出什么气?
她连连喊着:“我知错了,我再也不敢了,皇上你放我出去,以后我给婕妤当牛做马。”
皇后哀声道:“桃苑你放心,姐姐一定会替你求皇上。”
桃苑喜极而泣,哭的时候眼泪都是滚烫的。
李容楚看向皇后:“你当真要为桃苑县主求情吗?”
皇后微微啜泣:“臣妾不敢,可桃苑毕竟与臣妾血脉相连,臣妾不求别的,但求皇上别让她去得太痛苦。”
李容楚心中的愤怒已不似一开始那般激烈,皇后既如此说,他便允了,命人在水里添入药粉。
桃苑在药气中昏沉而睡,果木炭熊熊燃烧,沸腾的水咕嘟咕嘟,一切都在继续。
郑太后脸上除了惊恐还是惊恐。
除郑太后与皇后外,李容楚另又召集明月宫上下一齐到宫道上观看蒸县主的全过程。
药力的作用下,蒸笼里只剩下咕嘟咕嘟的水声发出,再过不久暖风吹过宫道,桃苑县主阵阵飘香。
明月宫上下跪在蒸笼的不远处听训,锅底下果木炭熊熊燃烧,火光映照下,太监宫女们的面目变得分外明晰。
李容楚走到他们面前,声音漠漠如深井冷水。
“朕知道你们里头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人不在少数,你们更不要以为自己平日里的所作所为神不知鬼不觉。朕的眼睛时时刻刻盯在明月宫,你们谁从哪里来,谁家房梁上有几只燕子做窝,朕都一清二楚。时至今日朕还不动你们,无非是嫌麻烦,你们若因此就得了意,那是自寻死路。”
他一面命烧柴的太监加大火势,一面又笑着说:“你们今日都睁大眼睛看好听好,朕不管你们从前是谁的人,以后婕妤若再出现任何差池,朕就用明月宫一宫的人做一排流水席。”
宫女太监们一个个头皮发麻,肝胆欲裂,若是别人说要将他们做成流水席他们不会相信,可李容楚说做流水席,那就一定是做流水席。
李容楚听不见他们回答,声音骤然转厉,眯着眼睛问:“你们都听见了吗?”
明月宫的太监宫女们簌簌地抖着,回答的声音如蚊子嗡嗡。
皇后与郑太后在旁边听着也不是滋味,那些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宫女太监,不乏他们安插在明月宫的眼线,李容楚借着桃苑县主的由头狠辣出手,以后她们再想从明月宫内部下手就十分艰难了。
李容楚听过宫女太监的回答后,仍旧让他们在宫道上跪着。
身为奴才,主子有难之时不能挺身相护,便是罚他们跪断膝盖也不为过。
肉香在空中弥漫,倘若那浓郁的香气是蒸猪肉蒸羊肉发出,在场之人必定垂涎欲滴,然而香气是人肉所发出,众人嗅到体内便是百般滋味了,有那撑不住的宫人早扶着宫墙一通呕吐。
郑太后和皇后没有呕吐,但脸色一致发白。
李容楚为维护姜玥不惜蒸煮重臣之女,她们想将后宫重新笼入手中怕是要走很长一段路。
扑鼻的肉香钻入她的五脏六腑,皇后第一次感到力不从心。
滚钉板的姜玥不比在潜月庵时的身体虚弱,因为经脉畅通,纵使身上千疮百孔,她也不觉得疼痛特别难以忍受。
她连开颅的疼痛都忍受过,今日的钉伤根本不在话下。
在她受伤的日子里李容楚一改从前,一下朝便到明月宫探望她,喂她吃药,开解她的心怀。
不知不觉到了夏末,白日里的闷热一天比一天淡,等到黄昏时分还浮出一层冷意。
今日李容楚没有到明月宫。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姜玥一人独坐南窗下发呆。
门“吱呀”轻响,她惯性回头,来人不是李容楚,而是侍女柳儿。
柳儿进来点灯,灯光下她的眼圈发红。
姜玥好奇地问她:“你有哭过吗?”
柳儿别过脑袋不让她瞧见。
“回娘娘,没……没有哭。”
姜玥的眼睛跟随着她的面孔转动。
“你骗我,你说你为什么哭?有人欺负你吗?”
姜玥一通关切询问后,柳儿终是忍不住,壮着胆子说:“奴婢的妹妹在石大将军府上当差,石大将军选了奴婢的妹妹为他女儿殉葬,过几日奴婢那可怜的妹妹便要……便要……”
柳儿难过地说不下去,姜玥震惊地问:“你确定是以活人殉葬?”
柳儿哭着点头。
姜玥还是不敢相信,早在几百年前残酷的殉葬制度就被废除,如今一个沧国的将军居然敢明目张胆地让自家婢女给他的女儿殉葬,这还有国法吗?
姜玥不相信李容楚会放任殉葬的事情发生。
她劝柳儿说:“你放心,殉葬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皇上不会置之不理的。”
一旦那位石将军在沧国开了殉葬的先例,举国民众上行下效,李容楚以后就再不能以法规制约他人。
陈旧制度正是强国侵略弱国时的最好借口,李容楚身为一国之君,就算不拘小局,也总要为大局着想,所以李容楚绝对不会松口。
柳儿忧心如焚,依然在姜玥面前哭泣不止:“倘若是在寻常,皇上或许不会置之不理,可那石大将军是桃苑县主的父亲,桃苑县主又被皇上下令蒸熟……”
姜玥一怔,好像听到什么奇怪的话。
她蓦地打断柳儿:“你说什么?桃苑县主被下令蒸熟是怎么回事?”
柳儿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嘴,用擦泪的手帕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姜玥急道:“你快说。”
柳儿扑腾跪地:“娘娘饶过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姜玥见她一脸惊恐,知道再问她她也不可能跟自己说实话,便挥挥手道:“你退下吧,让绿蜡进来。”
绿蜡进来的时候,姜玥正一个人在灯下蹙眉。
绿蜡见她状态不对,轻晃她的肩膀,问:“娘娘,你哪里不舒服吗?皇上今晚不来明月宫了,只吩咐太医在明月宫守一夜,娘娘不舒服即刻就可以召太医来瞧。”
“我没有不舒服”她抬头,目光如秋水般明亮,“自从我受刑之后你不再喊我小姐,为什么?”
绿蜡苦笑:“奴婢不敢。”
姜玥叹息一声,皇宫中处处以势压人,连绿蜡这般活泼可爱的姑娘都被宫规压得死气沉沉,就遑论别人了。
“桃苑县主到底是怎么回事?”
绿蜡道:“皇上吩咐不许告诉娘娘。”
姜玥道:“皇上如果肯让人告诉我,我就不必特地问你了。你放心,你的话出你的口入我的耳,断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绿蜡口中虽不再喊她小姐,但她心中永远视姜玥为唯一的主子。
她跑到房门处,打开门,探出头左右观望,见外面的确空无一人,才又严严实实关好门,回来将那日发生在明月宫外的事情悉数讲给姜玥听。
绿蜡叙述的过程中,脸上几次浮现出惧怕的神情。
姜玥听罢亦是恐惧。
她受桃苑县主欺负的时候的确怒不可遏,恨不得立时将桃源县住剥皮抽筋,但是想法归想法,等真正动手的时候她未必真有勇气。
李容楚既有勇气,又有很辣,他连反应的时间都没留给桃苑县主就直接下令蒸熟她,像御膳房里蒸鱼蒸包子一样蒸熟一个活人。
如果这个时代可以吃人,李容楚说不定连蒸笼木柴都省掉,他会直接让人生吃掉桃苑县主。
姜玥很想知道那硕大的蒸笼现今放置何处,御膳房的人还敢再拿它蒸包子吗?用蒸熟过桃苑县主的蒸笼蒸包子,还有人敢吃吗?
仅仅是听绿蜡叙述姜玥就忍不住阵阵作呕。
绿蜡见状,忙转移话题,含笑说道:“钦天监说今夜有流星雨,皇上和众大臣都到观天阁上观星,娘娘今夜也到庭院里看流星雨吧,听遥虹公主说在她们国家对着流星雨许愿会特别灵验。”
颗颗流星划过深蓝夜空的时候,姜玥对着流星雨许下一个奢侈的愿望,她希望能够尽快离开皇宫,否则迟早有一****也会被皇宫蒸熟吃掉。
姜玥不曾想到她许下的愿望次日便实现。
次日醒来,阳光洒满白亮的窗纸,她置身在一处陌生的房间里,睡在一张陌生的绣床上。
床前简单地摆着一张圆桌、三只圆凳,窗前的长条几案上放着一副妆奁、一只灯笼。
姜玥在惊讶中起身,她支开窗子看外面的太阳,暖黄的太阳挂在天空正中,她昏沉一觉竟睡到正午时分。
屋外吵吵嚷嚷,不断有客人喊菜小二上菜的声音传上楼,难道这里是一间客栈?
她满腹狐疑,确定房间内当真仅有她一人之后,匆匆忙忙整理好装束下楼。
楼下宾客满座,小二捧着饭菜在客人之间穿梭忙碌,柜台前老板娘飞速地拨弄算盘,计算账目。
姜玥走到柜台前,想了好一会儿才为难地开口:“请问你认得我吗?”
她自己都认为自己的问题太奇怪,生怕老板娘不能回答她。
为什么她会突然出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难道她又失忆了吗?
早知道日后会失忆成性,她当初就不该放弃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