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晴云散朔风寒。
冷宫的风,冷到骨缝里。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也是姜玥到冷宫第三十七天。
上一世她被打入冷宫是因为李容楚吐血而亡,她受皇后陷害,今世被打入冷宫,原因是她自己。
她双手握住小铁铲在冗长的宫道上除雪。
一个多月前在蔡家,那一次她没有与李容楚起争执,她仅仅是试探着问如果李容楚以后发现她不是姐姐,他们要怎么办?
量变达成质变,最后一问磨掉李容楚最后一点耐心,李容楚绝手肯相信她不是他苦苦寻找的人,所以她的结果是被打入冷宫。
陪伴着她在冷宫除雪的有两个宫人,一个是绿蜡,一个是柯嬷嬷。
柯嬷嬷原本负责守长门宫,她被打入长门宫之后便负责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长门宫除了她们三个,再无旁人,她当初连柳儿也没能带来。
没带来也也好,省得多一个跟她受苦。
她要离开冷宫,只需要做一件事,那便是从此不再提起她不是姜舒这回事。
可惜她还没来得及想清楚,李容楚便出宫。
一去将近半月,敌人们难得寻得机会,如何肯放过她,所以最近一段日子柯嬷嬷都用鞭子照看她们的饮食起居。
皮鞭声与辱骂声交杂,柯嬷嬷又在鞭打绿蜡,一下比一下用力。
绿蜡越是求饶,柯嬷嬷打得越欢快。
从婕妤降至才人,她尚有位分傍身,柯嬷嬷的鞭子不敢轻易落在自己身上,绿蜡就成为自己的替身。
积雪底部结成一层光滑坚硬的冰,每一铲下去,都似击到岩石上。
姜玥越铲越怒,她将坚硬的冰视作自己的敌人,视作了皇后,视作了周探雪,视作了柯嬷嬷,有时也视作了李容楚。
倘若体内的熊熊怒火能够蔓延至体外,数九寒天也可以被她烧成炎炎酷夏。
记得她的孩子就是死在一个冰雪满天的日子里,可怜的孩子一出世就没了气息,那红彤彤的小身子裹在柔软的被子里,紧闭着双眼。
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永生永世她都无法听他哭喊一声,无法听他喊一声母亲。
那小小的身影,深深地刻进她的骨髓里;那份丧子之痛,将从前的她彻底地钉死在旧岁月里。
她明明发誓要将害她胎死腹中之人铲除干净,可是为什么又落入这般境地?
如果不是因为蔡家的人她早就奋起反抗。
鞭子还在相,难道以后的人生就做一个软柿子,任凭别人欺侮吗?
哪怕敌人坚硬如冰,她也将不惜一切代价将之攻克,这才是她的人生格言。
太阳光淡薄,她的身体冻得瑟瑟发抖,一双手更肿成红萝卜,然而每一铲击下去,还是用尽全力。
“锵”“锵”“锵”“锵”,每一下都击在她心尖上。
宫道上的积雪除尽,她也病倒在床榻上。
她昏昏沉沉地睡了两日,脑海中一会儿是北疆的战场,一会儿是沧国的后宫,一会儿又是悬崖的边缘。
额头冰凉难捱,她蓦地睁开双目,破败的宫殿里,绿蜡正拿旧棉布裹了雪来给她降热。
她突然抓住绿蜡的双手发抖,因为睡梦中她记起绿蜡就是死在长门宫中。
上一世绿蜡早早地死在了冷宫之中,而此时此刻绿蜡正活生生地在自己眼前,忧愁布满她年轻的脸庞。
姜玥想哭,却已无泪。
“你一夜未睡吗?”
她问绿蜡,喉咙肿痛,发出的声音支离破碎。
绿蜡关切地问她:“娘娘你感觉怎样?”
姜玥头重千金,她艰难地笑一下:“比昨夜好许多。”
绿蜡见她一张脸烧得飞红,便知是谎话。
她折身到地上取一碗小米粥,小米粥一早熬好,拿陶盆叩在炉火旁,搁到现在也还温热。
“娘娘起来吃一点东西吧,我扶你。”
小米粥喝到嘴巴里是苦涩,姜玥正喝着,突然听到有人在外面敲窗户。
她从绿蜡手中接过碗自己喝,绿蜡则快步跑到窗前,拉开三指宽的缝隙与窗外的人说话。
冷风灌进殿内,姜玥浑身热透了,一点也不觉得冷。
透过缝隙,姜玥看清来人是小培。
小培是掌管冷宫的田总管的干儿子,伶俐滑头,常替冷宫里的人跑腿弄各样东西,从中赚取差额。
今天的小培递给绿蜡一个土黄色的纸包后便匆匆走人。
绿蜡宝贝似的捧着纸包回来,姜玥好奇地问:“里面是什么东西?”
“治风寒的药,上次隔壁于氏生病就是小培弄的药,都是正经东西。”
绿蜡迫不及待地打开纸包,药包里仅有麻黄、桂枝、杏仁、甘草四味药。
姜玥伸手拨弄着里面的药材,杏仁发了霉,麻黄看着虽好,捏在双指间轻轻一搓就碎成粉末。
绿蜡气得脸色大变:“混蛋,他居然骗我。我给他一整锭五两的细白纹银弄一剂药,他竟然还给我一堆霉坏的东西!不行,我得找他算账。”
她抓起纸包胡乱团了,起身就要走人。
姜玥喊住她:“别去。”
绿蜡怒火冲天:“不能让他白白诓我五两银子,若连他也敢糟践咱们,以后的日子更过不得了。”
冷宫里的太监有几个不是看人下菜碟,姜玥早就看透。
“算了。”
“算了?”
绿蜡怔住,她认识的二小姐个性刚烈,从来不是个会轻易说算了的人。
姜玥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以后算账的日子长着,不急在病中。”
比起与太监争长短,她的当务之急是养好身体。
李容楚在宫中还好,李容楚不在宫中,她完全是落入虎口。
如果她再没有一个行动自如的身体,报仇等人痴人说梦。
她从枕下取出一颗北海明珠递给绿蜡。
“拿明珠去跟小培换好药。”
绿蜡望着明珠不敢接。
“明珠万万使不得,奴婢再另想办法。”
“你想什么办法?除了身上剩下的几两成色不好的零碎银子,难道你还有其它值钱物件?小培给你霉烂药,就意味着几两几十两的银子入不了他的眼。说不定他趁火打劫,一开始就冲着明珠而来。”
绿蜡不接,姜玥只能强撑起身子塞她手里。
起身再躺下,小小的一个动作也累得她气喘吁吁。
“听我的话,再去找小培。”
绿蜡握着手心里牛眼大的明珠,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转了性子。
自家娘娘平日里最宝贝的就是这几颗北海明珠,除了明珠本身的价值连城,最重要的是明珠乃皇上亲赐。
一开始禁足冷宫的时候,为了保住皇上赏赐的几样东西,她甚至出手掌掴冷宫的田总管。
若非赏了田总管一巴掌,皇上出宫之后她们的日子也不至于难捱到今日这般田地,除了微薄的例银被克扣,每日送来的饮食也都是猪狗不吃的东西。
姜玥见绿蜡呆立着不动,催促道:“你怎么还不去找小培?”
“娘娘,明珠可是皇上赏赐。”绿蜡当她病糊涂了,未免她日后后悔,刻意提醒。
姜玥“嗯”一声,道:“皇上赏赐的东西才最是值钱。”
她手中的六颗明珠皆由朝云国进贡,成色比皇冠上的东珠还要好。
记得那时受宠,凡是别国进献的宝物,即便她挑剩下也没有别宫娘娘的份儿。
可惜她的恩宠如同烟花,绚烂地升上高空,转眼就冷成灰。
曾经再受宠又如何,李容楚还是轻易决定了她的生死。
最冷不过人心!
绿蜡见她出神,忍不住问出心里话:“娘娘当真舍得吗?”
她从前为了一对水晶镯子可是连太妃的脸面都不顾。
姜玥冷笑:“如今我连那个人都不在乎了,他赏赐的东西,自然也就成了粪土。能够救我一命的粪土是好粪土,但粪土终究是粪土。”
绿蜡的指缝里透出稀疏而明亮的光,那是姜玥最后一点眷恋,过不久最后的眷恋也将暗淡,最后湮灭在岁月之中。
姜玥的态度令绿蜡惊诧,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姜玥在提起皇帝的时候冷漠如冰。
绿蜡眼见姜玥冷了心,自己也就不再抗拒,转身出门。
屋外的风呼呼吼着,冷宫里单调的的宫道总是长的走不完。
绿蜡用重金从小培手里换来上好的药,除了药,小培还另给了绿蜡一只药罐。
未免招惹麻烦,绿蜡就躲在殿内熬药。
长门宫的屋顶多处破漏,窗户都不用开,烧炭的烟就可以自己从屋顶散出。
药香在空气中弥漫,闻着药香,姜玥喉咙舒服许多。
“你去找小培他都说了什么?”
绿蜡不高兴地絮絮着:“若非今日给他一颗珠子,我还一直以为他是丧门星转世,生来就不会笑的。他一口气弄了七副药给奴婢,还问小姐你的病情如何,需不需要他私下请个太医过来瞧一眼。还太医呢,谁敢用他荐来的人?病治得好,半条命也交代进去。”
姜玥道:“好好记住今日的愤怒,它会让你时刻保持清醒。”
既然老天让她重活一世,她绝对要好好珍惜。
药熬停倒进碗里,绿蜡蹲在地上,拿扇火的羽毛扇一下一下扇着。
冷宫里没有汤匙,滚烫的药需要等晾温之后才好一口喝下。
正扇着风,门吱呀一声开了,伴着刺骨的冷风,柯嬷嬷冲上来揪住绿蜡的耳朵。
“好你个烂蹄子可是被我捉个现行,太药署里说少了药,竟是被你盗走。”
绿蜡忙用陶盆将药碗扣住,挣扎着说:“我没有偷盗,你莫要诬陷好人。”
柯嬷嬷一脚踢翻陶盆,陶盆里的药碗半倒,墨黑的药汁浓浓流淌一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