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乡曾经有人告诉我,对生死之事毫无执念的人,只是因为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绝望的别离。仿佛诅咒一般…我喜欢的人,就这样离我而去…
我们曾经约定,要在一起。一起看过许多风景,走过不同的城镇村庄,或许还能帮一帮那些遇上困难的人。
这些都不能实现了。我连他的转世也无法寻找,因为——他根本入不了轮回。
苏苏在我怀中停止呼吸的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真正的绝望。他的身体渐渐冰冷,而魂魄化为七彩的光珠,围绕在我身边,徘徊不去——正如他所说…多留一会儿,哪怕只有片刻。
我伸手去触摸,却什么也碰不到、抓不住。我从未如此害怕,我害怕下一刻他的魂魄便会消散无踪。
那样的别离,将是永别..
一个女子坐在木屋的窗前,一袭白衣外披着蓝色斗篷。尽管在室内,她仍然罩着斗篷的风帽。阴影掩着她的眉眼,只露出细白的下颌。看她绯色的嘴唇,像是十六七岁的妙龄少女。可是十六七岁的少女,绝没有她身上那份如水的沉静。
身后,一个清脆的声音唤她:“晴雪。”
女子转过头来,一个小男孩走到她身旁,清秀的眉眼之间,还有点刚睡醒的惺忪。
“醒了啊。”女子轻抚过他的短发,“睡得可好?”
“晴雪,我刚才梦到你了。”男孩声音还稚嫩,语气却像个大人般正经。“是吗?”
女子的嘴角扬起温柔的弧度,“梦见了什么?”
“我梦见和你坐在山上看星星。”男孩的眼中闪现一丝迷惑之色,“梦里的晴雪并不是这样的打扮…但我心里知道,那就是你。”
斗篷下的身体轻轻一震,风帽垂得更低了。女子沉默了一会儿,为男孩整了整衣襟,提醒道:“你不是约了阿蒙他们午睡后一起玩的吗?快去吧。”
“嗯,差点忘了!”说起玩的事,小男孩兴奋起来,露出这个年纪该有的雀跃,“那我带着翔三爷一起!”
说着,他轻快地跑出门,朝着屋外的鸟架一个呼哨,一只白羽黑纹的海东青从架上一跃而起,随着他向远处飞去。
“小心些,别摔着了!”女子追到门口,嘱咐道。
直到那小小的背影融入午后的阳光中,女子才回转屋内。
木屋有些简陋,家具摆设都是粗制,女子想着小男孩提起的做梦一事,不由得有些恍惚,缓缓摘下了风帽。
风帽下,露出一张白皙灵秀的面容,那是几百年来都未曾改变的容颜。村里。
田间小径上,男孩一路小跑,一口气跑到了一棵大树下,树下站着几个孩童,都和他年纪相仿,八九岁的样子。
“屠苏!”为首的女孩欢快地跑过来,花裙子翩翩飞舞,像是一只彩蝶,“你可来了,我们等你半天啦!”
屠苏一扬手,那叫做翔三爷的海东青听话地落在树枝上,鸣叫了一声。
女孩扑哧一声笑了,对翔三爷挥挥手:“翔三爷也来了,今天还是这么威风呢!”
翔三爷看上去心情大好,高高地昂起头,左右晃了晃脖颈,然后箭一般地飞入空中,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翔三爷飞得真高、真远…”女孩身后个子稍微高一些的男孩子叹道,“外面的世界一定很有趣,我也想去看看。”
“阿蒙,你别羡慕翔三爷了。”另一个男孩子虎头虎脑的,拍拍胸脯道,“我娘说了,等咱们长大了,也能出去的,只要不带外人回来就没事。屠苏你说是不是?”
屠苏却没有随声附和,他并不那么想去外面的世界,他打心底里觉得,现在的生活就很好很好,不需要改变。
阿蒙颇有点老气横秋地说:“我现在每顿都吃三碗饭,我一定要快点长大,去外面看看。”
“桃花乡有什么不好?别老说这些啦。”女孩白了一眼阿蒙,又戳了戳那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小石,你快想想,咱们今天玩点什么?”
梁小石有点讨好地说:“夏儿,你说到湖边用小石头搭房子好不好?每个人都盖一间!”“好啊!”夏儿高兴地拍手。
阿蒙双手背在脑后晃晃头:“这有什么好玩的…”
“村子就这么大,你说有什么好玩的呀?”夏儿哼了一声,转而拉着屠苏问,“屠苏,你去不去?”
“我去啊。”屠苏点点头。
“那咱们走,阿蒙爱去不去!”夏儿一手拉着屠苏,一手拉着梁小石,往湖边走去,“得捡好多好多石头,才够搭一个大房子!”
阿蒙见他们真的走了,挠挠头,也跟了上去。木屋。
门口传来叩门的声音,女子又戴上了风帽,打开门,迎进来一位老妇人。
“晴雪姑娘…”老妇人坐到桌前,桌上放着两杯刚沏上的热茶,香气氤氲,可见女子已经料到她的来访。
“阿蓉已经决定了吧?”女子的年纪分明只够做老妇人的孙女,称呼她的时候,却像是叫一个晚辈。
“是的…”阿蓉理了理自己斑白的鬓角,叹息道,“虽说这些年来我也是享清福,但毕竟年纪大了,比不得年轻人。”
“人选定好了吗?”女子抿了一口茶,风帽下垂下一缕青丝。
“晴雪姑娘放心,接替村长位子的阿秀是个好孩子,一定能好好照顾大家。”
“我不担心这个。”女子摇摇头,“只是有点儿舍不得。”
阿蓉絮絮地说着一些村长交接的安排,女子仔细听了,点头道:“阿蓉也的确该歇息歇息了,这些年实在麻烦你太多。”
阿蓉听到这话,竟慌忙拜倒在地:“姑娘说的哪里话?当年叶家祖上获罪,被朝廷下令株连九族,要不是您帮上一把,我们这一族的血脉早就断了…”
女子一把搀住了阿蓉,将她安顿回椅子里:“那都是些陈年往事了。”
阿蓉却急急地补充道:“不仅我们叶家,村子里其他人的祖辈,也都是有许多缘由在外面待不下去,姑娘让他们来桃花乡安居,那是天大的恩惠啊。”
“什么恩惠,只是缘分罢了。”女子淡然地笑笑,把阿蓉面前的茶水续上,“阿蓉,我看这几百年下来,村里的人由少变多,又慢慢地越来越少,或许再过上两代,也就不需要村长了。”
“晴雪姑娘是说那些离开村子的人…”阿蓉接过茶杯,神情也难免惆怅,“年轻人哪,总觉得外面的天地才叫新鲜…不也有吃了苦头再回来的?要我说啊,哪儿也不如咱们桃花乡好。”
“人的心思总归禁锢不住的。”女子摇摇头,“外面天地广阔,强迫他们一辈子待在这小小的地方,未免太过可怜。”
她好像忆起了什么遥远的往事,一抹笑容漾在唇角:“小时候我大哥离开家乡,一去不回。我总是猜想,他大概是在外面玩得迷了路,不记得怎么回家了。于是我就出去找他,想找到他,把他带回家。”
“外面的世界真的很漂亮…”她白皙的手指拨弄着茶杯,那些事已经过去了很久,却仍如在眼前般清晰,“等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大哥,他却不肯跟我回家了。他宁愿忘记一切,变成另外一个人,也不想回到过去的世界里。”
“这些我都懂。”女子笑了笑,神思又回到眼前,“何况,大家一直都谨守着规矩,不把外人带进村来,已经很让人欣慰。”
阿蓉看着女子,语气中有些担忧:“那您自己呢?打算就这么永远待下去?”半晌的沉默,直到茶水的香气都随着热度散尽了,女子才开口,声音变得有点沙哑:“阿蓉你知道,屠苏…他的‘身体’和别人不一样,不能去太远的地方…”
女子目光注视着床榻上叠得整整齐齐的男孩衣服,说道:“或许,再过上几年会好些…到那个时候,我再问他,想不想去外面看看。”
“这样…也很好。”阿蓉随着她的视线看去,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他还是会慢慢长大,而你却不会老,你们两个,终于也可以相守一世。”
女子摇摇头:“阿蓉想到哪里去了,我早已不再祈求那些。如今的每一天,都像是从上天那儿偷来的,假如没有机缘巧合得到辟邪之骨…”
阿蓉点点头,道:“我知道…妖兽辟邪死后感风成灰,想要它的骨头,必须在它活着的时候生取其骨,或是令它心甘情愿交付…姑娘为了这块辟邪之骨,付出了许多代价…”
提起那一段往事,女子仍然觉得惊心动魄,但她只是笑笑,没有多说什么。阿蓉望着女子的背影,斗篷罩着她纤细的身体,从背影看不出她的年纪,也看不出她的情绪。
“…我别无所求,只希望屠苏能够平平安安长大成人。虽然用辟邪之骨还有女娲娘娘的法术令他复生,但他已经不记得从前的事了,把我当成一个长辈、一个朋友也好。以后他想和谁在一起,喜欢上谁,只要他开心,我就安心了。”
女子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未含着半分委屈,而是通达真诚。阿蓉却在一边泪盈于眶:“姑娘…”
女子反倒走过来安慰起阿蓉:“阿蓉,你哭什么?人不该太贪心的,对吗?”
阿蓉抬起头,看到风帽下那张容颜,她的笑容是如此清澈,相信她是真的快乐的。
“现在这样,我已经很高兴了。我都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像这几年这么开心过。”女子轻声地补充道,“只愿…我的魂魄别那么快走到尽头,我…还想多陪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