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王屋山下
行了七日,方见王屋。
王屋山,山岚不高,不见起伏,黑夜里乍看,似乎隐匿着千军万马。
“这就是了么?”不见胤祥的表情,只能看见黑夜中一双眼眸熠熠生辉。
“不错!”四德回答得小心翼翼,王屋山上这是群悍匪,而王屋山又毗邻京城,若不早日除去,恐有掣肘之患。
“夜出奇兵,杀他个出其不意!”胤祥冷静地布置。
“是!”一营营官领命而去。
“四德,你带队切断山上水源,一营若出变故,我们也好围困山上的狡匪!”胤祥带兵不多,向来主管刑部,但是他胸中的韬略,不比他的十四弟少。
“领命!”
“二营营官,你原地驻守,务必轻声,不燃篝火,不泄辎重,以免打草惊蛇!”运筹帷幄,将之道也。
虽然已经是晚春,但北方的春,还是丝丝缕缕地透着寒意,众将官和衣静坐,侧耳倾听山上的动静。
一点声音都没有,只能听见一两声不知名的虫儿的叫声。
夜露点染得更凉,若兰瑟缩了下,月光静静地流泻而下,在胤祥的身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银,轮廓深得就像是玉石雕出来的。若兰静静地看着他,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看着他,就是不知不觉地,眼神就粘在了他的身上。
胤祥轻声道:”若兰——”
“啊?”若兰以为被发现,脸陡然红透,幸好这是夜晚,幸好他没有看见。只是她为什么要脸红。她也实在不清楚脸红的意义。
“来得匆忙,不曾带衣,你若是冷,就来本王身旁吧!”胤祥的脸也烧红了一片彩霞。
若兰也没有看见,她只是听话地挪挪身躯,再抬眼看,月光下的胤祥正好看着她,她好像发现他的眼瞳里燃烧着两朵小小的火焰,那火焰正在跳跃,正在欢腾,随着她心跳的节奏在跳跃在欢腾,但,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她都有点怀疑是不是真的。
“哗——”山上响起了阵阵的声音。
胤祥一下子站了起来,手也紧张地握紧,声音迎着风,越传越远,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才恢复了平静。太平静了,就像是暴风雨前的片刻安宁。
“报,王爷!”一营的传令兵气喘吁吁道。
“怎么样?”胤祥居然又笑了。
“大获全胜,除了匪首刘一刀不见了外,全部歼灭,还有些俘虏,正往山下押解!”传令兵脸上洋溢的都是喜悦之情。
“告诉四德,让他带队全力搜捕刘一刀。众将士,点染篝火,带的东西里有牛肉,先犒劳一下大家,等回到京城,本王再给众将官庆功!”
呼呼呼,成品字状的火焰高高燃起,“王爷,只有牛肉,让人怎么下口哦?”四德是个地道的老饕,次次抱怨只是为了吃。
“若兰姑娘若兰姑娘,你能不能把这牛肉烹制得更鲜美可口一点!”四德涎着脸请求道。
“只有牛肉和盐巴,就算我是千手观音,也调不出第二种口味来了!”若兰难得开玩笑,众将士笑开。
篝火把人的脸庞映得红艳艳的,胤祥也在笑,不同的是,他这次的笑又有了实实在在的内容。
“王爷,你也用点!”若兰用瓦罐捧了一罐子汤过来。
“我看看,爷吃的是不是比我们好!”四德长手长脚地接过瓦罐。
若兰抢不及,只能怔愣在旁边,手脚仿佛都没有了放处。
“呀,真是不一样呢?”
胤祥听出不对,赶忙摆起王爷的架子,“四德,猴崽子,跟本王抢食吗?”胤祥抢过罐子,刚刚打开,一股子清香便扑面而来。
“这,是什么?”她不是千手观音,明明手里只有盐和牛肉两样东西,烹制出来了什么样的东西。
捧起瓦罐,喝一口,再喝一口,有牛肉的香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清香,“好喝!”忍不住地赞叹,惹红了四德的眼,羞红了若兰的面。
“这,是什么?”难以按捺心中的好奇。
若兰走上前,脸在篝火的映衬下,分外的秀美,就像是一朵野火莲,清纯中还藏着一抹妖冶。
“我刚看见地上有点荠菜,就采了来,入汤去去牛肉汤的腥膻!”若兰小声地解释,糟糕,她的脸,是不是靠近篝火有点近,火烧火燎的烫啊!
“不公平,为什么爷的有,我们的就没有!”四德不甘心地吵吵嚷嚷。
“给你给你!赶紧堵住了你的嘴!别人长颗头是为了带官帽,你长颗头只是为了吃饭!”刚说完,大家又哄地笑开,都打趣开四德了。
若兰嘘口气,刚要谢谢胤祥,却看见胤祥眼里有亮晶晶的东西。
“休息了休息了!”留了哨兵轮流站岗外,大家把火堆挪开,就着暖烘烘热呼呼的,开始美滋滋地睡觉。
“若兰,你靠近这儿些。”胤祥不放心地道。
“是!”若兰蜷缩着,靠近了胤祥些。
胤祥脸上的笑忽然扩大得厉害,“睡不着?”
“嗯!”平素里安分惯了,夜不归宿从来没有,何况是睡在野地。
“看我,大襟枕小襟被,呼呼噜噜神仙睡!”胤祥比比划划。
若兰“噗嗤”地笑开,“王爷,你倒是像个小孩子呢!”
“是啊,我是小孩子呢,只是不知道若兰能不能唱个歌,哄小孩子入睡呢?”胤祥好歹是王爷,又睡过几次野地呢,辗转了半天,也是睡不着觉啊.
若兰静静地看着夜空,张开了口:“稻子正好,可以酿美酒,稻子正好,可以收获,收获季节,定在七月,七月流火,正是凉快,我家小儿,长了一岁,我家娘子,梳头抹脸,抹在脸上,是鹅黄粉呀……”声音暖暖甜甜,弯弯转转,就像是娘亲的手,慢慢地摸过这些稚嫩士兵的脸庞。伴着悠远的歌声,胤祥眼前甚至出现了幻觉,他成了地里劳作的农人,七月流光飞火,他的娘子和小儿等着他回家,灶上有菜,锅中有饭,脸上有笑,家中有爱。
一曲歌罢,一地鼾声,胤祥呆呆地看着她。
“王爷……”带着一丁点的颤抖,她唱得好吗?
“你唱得很好,天不早了,睡吧!”胤祥往外挪了挪,把他身前的热地又让出大片。
若兰温顺地蜷着,慢慢地睡着了,在意识飞起的那一瞬间,她好像看见胤祥飞起来,飞向月宫,飞得那样美那样高,那样不可触摸。最后模模糊糊地睡了过去。
留下胤祥呆呆地看着快燃尽的篝火发呆,纵然燃尽,只留一点热度,加上一把柴草,也能燃成旷野之火。
夜静了,过了惊蛰就蠢蠢欲动的毒虫却活跃起来。睡得熟了就听不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一条吐着信子的蛇,就这样慢慢地游了过来。
胤祥迷迷糊糊的时候摸到了一手冰凉,一激灵,定睛一看,一条黑底白花的蛇,正一点一点靠近若兰的脸。睡眠正酣的她,哪里会想到有蛇呢?
胤祥不敢惊住了蛇,也不敢惊住若兰,小心再小心,靠近蛇的七寸,也是若兰的脸,猛然用力,蛇已经被牢牢地擎住,奋力一扔,摔在不远处的石头上,蛇便僵成了一根草绳。胤祥重重地喘出一口气,探视若兰的脸,好像没有咬痕,又不放心,手在若兰的脸上摩挲了摩挲,又探了探鼻息,这才放心。若兰在睡梦中,被人这么一摸,也吓得有五分清醒,猛然坐起身来,不想和正低头看她的胤祥撞在了一处,脸贴脸,唇对唇,“啊!”若兰惊叫一声,忽地坐远,呆呆地看着胤祥,才反应过来,脸已经烧红得不能再红了。
胤祥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轻轻的唇瓣相触,一条热线,直抵下腹。懊恼地捶了下地,该死,这么快的反应。
若兰垂了头,胤祥更是懊恼,唐突佳人!万幸,四德他们离得不很近,应该没有发现才好。
胤祥指着不远处在月光下,磷质反光的蛇道:“蛇!”
若兰半是安心,半是遗憾,她也说不清,遗憾什么又安心什么。
“早点睡吧!明早我们就回京城了!”胤祥尝试摆出招牌似的笑容,笑容总算是挤出来了,配上平息冲动才用力握住的手,还有游移的眼神,怕是若兰把他当成登徒子,在心里划归成扬州知府也说不定。
“嗯!”小小声地应了一声,心怦怦乱跳,就像是有人在敲一面鼓,让她不敢再靠近他,稍微靠近一点,心脏要超出了负荷。
胤祥看她纠结的神情,以为她定然是把他当成是登徒子了,有点赌气地转过身去。
若兰抱着衣襟,瑟瑟发抖,这才发现,少了他的躯干遮风,天气寒凉得厉害。等到草地上传来胤祥均匀的呼吸声,若兰慢吞吞地以乌龟的速度接近了胤祥。她只靠一下下就好,自欺欺人地往他的怀抱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那边呼吸很均匀很均匀的胤祥不小心一个转身,把那个慢吞吞的小乌龟嵌在了怀中,若兰的头正好放在他的胸口,安稳而强健的心跳,她面红耳赤却不敢动弹,小口小口地喘气,生怕惊醒了他,慢慢地,看胤祥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大着胆子往他的怀里又靠了靠,地上有淡淡的情草香,他的身上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香味,这气味让她很安心,等到东方有一抹荧光的时候,她终于酣然睡去。
夜,重归寂静,就连守卫的哨兵,也渐渐放松了警惕,哪些俘虏捆得是结结实实,应该不会出错吧。
“该死——”有人小声地咒骂。
刚迷蒙睡去的若兰揉了揉眼,这声音不大熟悉呢。
刚睁开眼,就看见一柄寒光闪闪的刀子,“你——”若兰刚呼喊出一个字,就被刀子抵住了喉咙。
“妹子,莫害怕,你告诉我这儿的头是谁,我不伤你!”
若兰这才发现,胤祥睡得熟了,身子滚离了她。
“告诉我这儿的头是谁!”他刘一刀哪能混得这么的栽,几百个兄弟好不容易拉巴起来,一晚上就灭了,这让他以后怎么在江湖上混?
“呜呜呜——”若兰死命地挣扎,刘一刀狠命地捂住她的口,“用比划的,你就指指谁是这儿的头!”刘一刀不傻,他怎么会不知道她一张口便能唤那个浑浑噩噩的哨兵过来。
若兰看着离眼前凶神恶煞的人三步远的胤祥,心一横,手死命地捉住刘一刀的手,就在刘一刀分出一只手制住她的口的时候,猛地咬住他的手,一口下去,鲜血横流。
“哎哟——”刘一刀叫痛不迭,手中的刀因为疼痛倒是掉了。恶从胆边生,猛地一脚,踹在了若兰的膝盖上。
“啊——”一声尖叫,刘一刀已经飞出去,再看人已经断气。四德的大力金钢指不常用,用便是夺取人性命。
若兰也昏了过去,这腿,断了。
“来人啊,来人啊,掌医呢,传掌医!”抱着若兰的胤祥方寸大乱,这么轻飘飘的一具身子,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消失不见。掌医来了,检查完伤势后,脸上的神色也顿时严峻了。
先喂给莫兰一粒天麻茯苓丸,这药去淤血,止疼痛,是兵家常备药。
“怎么样?”胤祥的脸上再也不见丁点的笑容了。
“不好!”掌医实话实说。
“怎么不好?”胤祥的耐心渐渐告罄。
“骨头断了,有块碎骨,若是现在接了,不出一个月,便能康复,要是没有接上,就算是回到京城好生地调息,也会留下残疾!”掌医不安道,这十三王爷是有名的笑脸王爷,如今这一不笑,还真是吓人呢。
“那就赶紧接啊!”胤祥几乎是吼的,声音之大,就连晕过去的若兰都重新转醒。
“能接是能接,但是疼,行军匆忙,又没有带麻药!”掌医不安地看了眼若兰,又补充句:“那些汉子尚且疼得挨不住,何况是——”
“你们为什么不带麻药——”胤祥的吼声能和雷声媲美。
“王爷——”若兰因为剧烈疼痛而泛白的脸,露出难看的微笑,“别急,若兰不碍事的!”又转头向掌医,“接好了,好了以后还能跟现在一样吗?”
掌医肯定地点头,“能!”
“那就来吧,不用麻药,我不疼,我不喊!”若兰笑脸上全是坚毅。
“这……”掌医胆战心惊地看着胤祥,不是说这个只是个厨娘么?怎么王爷在乎她比福晋厉害多了?
“就听若兰的话!”胤祥咬着牙才蹦出这样的话,伤筋动骨,怎么样的疼痛,如果若兰真的挨不住,变成瘸子拐子,他就养她一辈子。
“那好,事不宜迟!”掌医立刻让若兰躺在地上,手心里倒上了酒,把双手揉搓得跟火一样热,才褪开若兰的长裤。才多久啊,小腿处已经乌黑黑的一圈。看了这一圈,四德又跑去刘一刀的尸身处,大力地踹了两脚泄恨。掌医经验老道地小心按住,开始用力地揉。
别叫,别叫,别叫——若兰一声声地告诫着自己。用力地抠住身下的泥土,牙关咬得紧紧。许多士兵转过头去,他们不是没有见过九死一生,但是这么刚性的女子,真是平生罕见。
掌医的手力度一下子加大了,若兰的身子用力一挺,但是还是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就这样过了半天,掌医终于吁了口气,“好了!”已经是大汗淋漓,随即翘起了大拇指,“姑娘真是厉害,当得起关云长刮骨疗伤!”
若兰早就疼得昏了过去,四德眼尖地叫道:“血,血,血——”原来若兰身下的手,用力抠泥土的手,已经是鲜血斑斑了。
“呀——”又有士兵转过了头,胤祥撕下内衣的里子,让掌医小心给她的腿包扎好,又捉住她的手,血迹混合着泥土,手上是暗紫的颜色,胤祥小心地吹去泥土。识相的士兵早就捧过了泉水,胤祥一点点地把血迹擦拭干净,像擦拭一尊千年的古董般小心翼翼,“没事了?”
“如果姑娘晚上不发热,按理说就没事了!”掌医大力地擦着额上的汗,他比病人似乎还累。
“发热?”胤祥有不祥的预感。
“是,而且姑娘的伤势不适宜马上行走,最好能有车,不过此行路过皆是小村落,最近的也要五六十里,有没有马车还没定数。”掌医也是忧心忡忡。
“传令下去,立刻开拔回京,骑兵骑马速回,步兵紧行,不得掉队!”说罢,尽然把若兰背在自己的身上,并努力地把背部弯成一个拱形,让若兰就像趴在春凳上。
从京城到王屋山,都是些小山,山虽然不大,但是路确实崎岖不平,看山跑死马,远远地就看见了村落,但是一直从清晨走到日当空,村落还停在远处。
“王爷,让奴才背吧!”四德看不过去了,他毕竟是王爷啊,背着若兰姑娘走了足足三十多里,一口气也没有歇上。
“不用,本王能行!”他抬抬头,看看眼中还是那么遥不可及的村落,感受着若兰身上的体温,心急如焚,若兰的体温越发的热了。
“传本王的令,掉队者杖责二十军棍!”尾大不掉,漏网的只是刘一刀,还是王屋山上还有玄机,他的两营兵士,还有若兰,都不能去豪赌。
“喳!”四德去后面督促行军。
胤祥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四德!”又大声地叫。
“奴才在!”
“给若兰遮着点,日头这么毒——”
四德赶紧脱下上衣,高高举起。
胤祥不敢停步,不敢换人,甚至不敢喝口水。如果改变姿势,若兰是不是会掉下来?在正午的太阳的烤炙下,胤祥的唇渐渐地干出皮来。若兰的身子越来越热了,不知道是日头晒的,还是发热了。
“王爷,到了到了!”四德欢呼一声,终于看见了绿绿的篱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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