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1892—1978),原名郭开贞,字鼎堂,号尚武,笔名沫若,中国现代著名的作家、文学家、诗人、剧作家、考古学家、思想家、古文字学家和著名的革命活动家。主要作品有:历史剧《屈原》、《虎符》、《王昭君》、《武则天》等;诗集《女神》、《星空》、《潮汐集》等;专著《甲骨文字研究》、《殷商青铜器铭文研究》等等。
梦与现实
(上)
昨晚月光一样的太阳照在兆丰公园的园地上。一切的树木都在赞美自己的幽闲。白的蝴蝶、黄的蝴蝶,在麝香豌豆的花丛中翻飞,把麝香豌豆的蝶形花当作了自己的姊妹。你看它们飞去和花唇亲吻,好像在催促着说:“姐姐妹妹们,飞吧,飞吧,莫尽站在枝头,我们一同飞吧。阳光是这么和暖的,空气是这么芬芳的。”
但是花们只是在枝上摇头。在这个背景之中,我坐在一株桑树脚下读泰戈尔的英文诗。读到了他一首诗,说他清晨走入花园,一位盲目的女郎赠了他一只花圈。我觉悟到他这是一个象征,这盲目的女郎便是自然的三美室。我一悟到了这样的时候,我眼前的蝴蝶都变成了翩翩的女郎,争把麝香豌豆的花茎作成花圈,向我身上投掷。我埋没在花圈的坟垒里了。——我这只是一场残缺不全的梦境,但是,是多么适意的梦境呢!
(下)
今晨一早起来,我打算到静安寺前的广场去散步。我在民厚南里的东总弄,面着福煦路的门口,却看见了一位女丐。她身上只穿着一件破烂的单衣,衣背上几个破孔露出一团团带紫色的肉体。她低着头踞在墙下把一件小儿的棉衣和一件大人的单衣,卷成一条长带。一个四岁光景的女儿踞在她的旁边,戏弄着乌黑的帆布背囊。女丐把衣裳卷好了一次,好像不如意的光景,打开来重新再卷。衣裳卷好了,她把来围在腰间了。她伸手去摸布囊的时候,小女儿从囊中取出一条布带来,如像漆黑了的—条革带。她把布囊套在颈上的时候,小女儿把布带投在路心去了。她叫她把布带给她,小女儿总不肯,故意跑到一边去向她憨笑。她到这时候才抬起头来,啊,她才是一位——瞎子。
她空望着她女儿笑处,黄肿的脸上也隐隐露出了一脉的笑痕。
有两三个孩子也走来站在我的旁边,小女儿却拿她的竹竿来驱逐。
四岁的小女儿,是她瞎眼妈妈的唯一的保护者了。她嬉玩了一会,把布带给了她瞎眼的妈妈,她妈妈用来把她背在背上。瞎眼女丐手扶着墙起来,一手拿着竹竿,得得得地点着,向福煦路上走去了。我一面跟随着她们,一面想:唉!人到了这步田地也还是要生活下去!那围在腰间的两件破衣,不是她们母女两人留在晚间用来御寒的棉被吗?人到了这步田地也还是要生活下去!人生的悲剧何必向莎士比亚的杰作里去寻找,何必向川湘等处的战地去寻找,何必向大震后的日本东京去寻找呢?得得得的竹竿点路声行曲吗?马道旁的树木,叶已脱完,落时在朔风中飘散。啊啊,人到了这步田地也还是要生活下去!我跟随她们走到了静安寺前面,我不忍再跟随她们了。在我身上只寻出了两个铜元,这便成了我献给她们的最菲薄的敬礼。
1923年冬,在上海
赏析
每个人的梦与现实都是不一样的,对于郭沫若来说,自然也不例外。《梦与现实》作于1923年,此时作者刚从日本回国,国内形成了一股反抗黑暗社会的青春力量,作者也正是在这种力量的鼓舞之下,准备抛弃那些“低回的情趣”,从新旧冲突中来体验社会现实。此文不仅优美细腻,更是意义深刻。
银杏
银杏,我思念你,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又叫公孙树。但一般人叫你是白果,那是容易了解的。我知道,你的特征并不专在乎你有这和杏相仿佛的果实,核皮是纯白如银,核仁是富于营养——这不用说就足以为你的特征了。但一般人并不知道你是有花植物中最古的先进,你的花粉和胚珠具有动物般的性态,你是完全由人力保存下来的奇珍。自然界中已经是不能有你的存在了,但你依然挺立着,在太空中高唱着人间胜利的凯歌。你这东方的圣者,你这中国人文的有生命的纪念塔。你是只有中国才有呀,一般人似乎也并不知道。我到过日本,日本也有你,但你分明是日本的华侨,你侨居在日本大约已有中国的文化侨居在日本的那样久远了吧。你是真应该称为中国的国树呀,我是喜欢你,我特别的喜欢你。但也并不是因为你是中国的特产,我才特别的喜欢,是因为你美、你真、你善。你的株干是多么的端直,你的枝条是多么的蓬勃,你那折扇形的叶片是多么的青翠,多么的莹洁,多么的精巧呀!在暑天你为多少的庙宇戴上了巍峨的云冠,你也为多少的劳苦人撑出了清凉的华盖。梧桐虽有你的端直而没有你的坚牢;白杨虽有你的葱茏而没有你的庄重。熏风会媚妩你,群鸟时来为你欢歌;上帝百神——假如是有上帝百神,我相信每当皓月流空,他们会在你脚下来聚会。秋天到来,蝴蝶已经死了的时候,你的碧叶要翻成金黄,而且又会飞出满园的蝴蝶。你不是一位巧妙的魔术师吗?但你丝毫也没有令人掩鼻的那种江湖气息。
当你那解脱了一切,你那槎桠的枝干挺撑在太空中的时候,你对于寒风霜雪毫不辟易。那是多么的嶙峋而又洒脱呀,恐怕自有佛法以来再也不曾产生过像你这样的高僧。你没有丝毫依阿取容的姿态,但你也并不荒伧;你的美德像音乐一样洋溢八荒,但你并不骄傲;你的名讳似乎就是“超然”,你超在乎一切的草木之上,你超在乎一切之上,但你并不隐遁。你的果实不是可以滋养人,你的木质不是坚实的器材,就是你的落叶不也是绝好的引火的燃料吗?可是我真的有点奇怪了:奇怪的是中国人似乎大家都忘记了你,而且忘记得很久远,似乎是从古以来。我在中国的经典中找不出你的名字,我很少看到中国的诗人咏赞你的诗,也很少看到中国的画家描写你的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你是随着中国文化以俱来的亘古的证人,你不也是以为奇怪吗?银杏,中国人是忘记了你呀,大家虽然都在吃你的白果,都喜欢吃你的白果,但的确是忘记了你呀。
世间上也尽有不辨菽麦的人,但把你忘记得这样普遍,这样久远的例子,从来也不曾有过。真的啦,陪都不是首善之区吗?但我就很少看见你的影子;为什么遍街都是洋槐,满园都是幽加里树呢?我是怎样的思念你呀,银杏!我可希望你不要把中国忘记吧。这事情是有点危险的,我怕你一不高兴,会从中国的地面上隐遁下去。在中国的领空中会永远听不着你赞美生命的欢歌。银杏,我真希望呀,希望中国人单为能更多吃你的白果,总有能更加爱慕你的一天。
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三日
杜鹃
杜鹃,敝同乡的魂,在文学上所占的地位,恐怕任何鸟都比不上。我们一提起杜鹃,心头眼底便好像有说不尽的诗意。它本身不用说,已经是望帝的化身了。有时又被认为薄命的佳人,忧国的志士;声是满腹乡思,血是遍山踯躅;可怜,哀婉,纯洁,至诚在人们的心目中成为了爱的象征。这爱的象征似乎已经成为了民族的感情。而且,这种感情还超越了民族的范围,东方诸国大都受到了感染。例如日本,杜鹃在文学上所占的地位,并不亚于中国。然而,这实在是名实不符的一个最大的例证。杜鹃是一种灰黑色的鸟,毛羽并不美,它的习性专横而残忍。杜鹃是不营巢的,也不孵卵哺雏。到了生殖季节,产卵在莺巢中,让莺替它孵卵哺雏。雏鹃比雏莺大,到将长成时,甚且比母莺还大。鹃雏孵化出来之后,每将莺雏挤出巢外,任它啼饥号寒而死,它自己独霸着母莺的哺育。莺受鹃欺而不自知,辛辛苦苦地哺育着比自己还大的鹃雏;真是一件令人不平、令人流泪的情景。想到了这些实际,便觉得杜鹃这种鸟大可以作为欺世盗名者的标本了。然而,杜鹃不能任其咎。杜鹃就只是杜鹃,它并不曾要求人把它认为佳人、志士。人的智慧和莺也相差不远,全凭主观意象而不顾实际,这样的例证多的是。
因此,过去和现在都有无数的人面杜鹃被人哺育着。将来会怎样呢?莺虽然不能解答这个问题,人是应该解答而且能够解答的。
1936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