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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钟敬文

钟敬文(1903—2002),原名钟谭宗,广东汕尾人,中国民俗学家、民间文学大师、现代散文作家。著有散文集《荔枝小品》、《西湖漫拾》、《湖山散记》,新诗集《滨海的二月》,文艺短篇集《柳花集》等。

荷塘忆旧

距离第五病区数百步的地方,有一个长方形的荷花塘。这是我在这里经常盘桓的地方。我到这里的第三天,去二病区检查血液,沿路左边都是池塘。我心里想:为什么不种种荷花呢?她不仅有经济效益,首先也可供病人清赏。因此,心里老是有些不满足之感。不久,在散步中,小卉忽然指着西北角对我说,在“消防栓”红箱子的那边,有个荷花塘,正在盛开着红、白的花。我像发现了什么宝贝似的高兴起来了。就在那天晚饭后(太阳还没有落下地平线),我携着手杖,漫步向小卉上午所指方向走去,不到二三百步,果然见到那个荷塘。在铺满塘面绿叶的上头,这里那里开放着红的白的朵朵荷花。我不免停脚澄心的流连了好些时候。以后,每天早晨或黄昏,我总要到那里去看看那些茂密地覆盖水面的荷叶,和直径差不多一尺大的高擎的红的白的花朵,并闻闻她们那微弱但馨逸的气味。这个荷塘,位置在第四病区的前面,东西约二百步,南北仅及百步。差不多整个池面都被直径约二尺大的绿叶遮盖了,只有某些靠塘岸的地方,才露出一些水面来,即使在很微弱的光线下,它也呈现着反光。

那些荷花,好像有分界的,东边开的大都是白色的,而粉红色的主要都开在西边。看着她们玉立婷婷的风致,几次想伸手去折一二朵(自然另一种警戒的念头却把我的初念制止了)。在常常的临塘观赏中,我忽然忆起旧事来——那已经是六十多年前的旧事了。那是我到杭州的第二年暑假。城里空气太炎热了,心情非常烦躁,一点事情也不能干,我打算到西湖上比较清净的地方避避暑。顺便读点书,并写点什么。恰巧,这时候,秋帆从南京流浪到杭州,暂在我们校舍里歇脚。反正一时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征得她的同意后,我们就到西湖南一带的三台山,租了一家别墅住下了(所谓“别墅”,并不是什么豪华的建筑,只是中等人家所有的一种出租的住宅罢了)。我们的生活是,我在写点散文,秋帆则主要是看看书。这里地处野外,且周围颇多树木,因此气候比城里实在凉快多了。有时朋友来,就一道去游玩附近的山水。有时我们也要进城(那热得火坑样的杭州市),买点日用物品,或者看看朋友。进城回寓所的时候,大都时光已经不早,从湖边坐小船向北划,到了上岸时,天都昏黑了。有月光的时候是不多的。

因此,我们不免“摸黑”。从登岸处到我们的寓所,还有一段曲曲折折的小径。小径边多是荷塘,荷花正在盛开。即使在昏黑中,也能大略分辨出来,特别是那些白色的花朵。何况还有香气在提醒我们——不,应该说是逗引我们呢?这时候,我们拖着有些疲倦的身子,在星光下,往往还加上萤火虫的光,慢慢地走着。闻着被凉风吹来的荷香,我们各自落入沉思里。沉思什么呢?秋帆所想的我不很清楚;我想的却是关于荷花的典故,以及与之有关的自己生活的事。这样,直到了寓所门前,我们还迟疑地舍不得抛开那模糊的花影和那清醇的香气。六十多年了,时异事迁,今天我在绕行荷塘的时候,不但地异境迁、人已耄,而且当时同在江南分赏这花中俊物(荷花)的秋帆,也早已经不在世间了,连她的骨灰也远寄在岭表她的故乡了!眼前的荷塘,是使人伤感的。今后,我真怕环绕着它慢步,特别是闻到她那有刺激性的香气!

荔枝

轻红酽白,雅称佳人纤手擘。

──东坡词

这实在使我时常想起来,有点懊恨,为什么不生在那周汉故都的秦豫之乡,又不生在那风物妩媚的江南之地,却偏偏生长在这文化落后蛮僚旧邦的岭南呢?虽说在这庚岭之阳,南海之滨,也尽有南越南汉未荒的霸迹,白云西湖挺秀的河山,足以供我们低徊游眺,少爱美好古之怀,但翘首北望,毕竟不免于爽然自失啊!然而,生息在这样边徼的地方,略略可以叫我们感到满意的,却不能不数及饮食之事了。我用不着把岭南一切乡土风味,一一地加以陈述,但略举叙一二有趣故事以当例示便得了。昔者苏东坡被贬南来,食蚝,觉其味美,戒语他的儿子北归时休要告诉人家,恐怕他们因此求谪岭南。这是一则谁都知道的佳话。我再来另举一个大家不大晓得的民间传说吧。俗传宋末,帝给元番追赶南下。一晚,行到我们海丰南山岭,腹甚饿,野人以饭菜──油尖米饭和粗鳞针──进之。帝食次,觉风味大佳,因叹道:玉饭送金汤。何必作君王?好了,不抄了,别使馋嘴的朋友听得垂涎吧。在凡百水果都很繁盛的岭南之区,最使我爱吃的一件,该无过于荔枝了。谈到荔枝,我们总要想起唐宋两位艺术家的故事吧。

这两人,一是李三郎的妃子杨玉环,她生长于西蜀,酷嗜我们故乡的荔枝。“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确是当年事情逼真的写照啊。后来妃子死去,三郎一回见到进贡的荔枝,想起他从前的爱侣,还禁不住为她凄然饮泣;一是东坡,他是个著名饕餮的学士。他贬到我们岭南来,竟像是天爷爷特赐他一场饱吃得好机会一样。在许多食品中,他尤特别喜欢荔枝,“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这不是此老馋态自行证实的绝好“招供”吗?你们有不曾见荔枝的朋友吗?我想总该不会有吧。因为至少你们是可以从罐头的食物里见到的,虽然在那里的已经少变了形态,而且仅仅是它的肉身。若你们万一有不曾见过它来的,那么,你们要从文字里求满足时,最好是去看白居易那篇简短的《图序》。因为他写的虽不必十分相像,但总算得其近似了。(听说宋朝的蔡襄,做过一部 《荔枝谱》,不知内容说的怎样。我既没有见过,也就不便多说了。)荔枝的为物,我们不必待啖喝了它的雪白的嫩肉和香醇的甘浆而后,才知道它是果中的佳品;便是起初看了它的外形,已经够知道它是很“艺术的”了。柿红的果皮上,印着龟甲似的花纹,这不是很美观么?它种果皮,或过粗糙,或伤平滑,或色泽不佳。方之于它,真像有上下床之别!记得前人把龙眼叫做“荔枝奴”。这若然只限于生熟的时期前后来论,我也可以不必多说;若含有两者性质上比拟的意思,那么,我就不能首肯了。因为像那样土劣的龙眼子,──只有苍蝇最喜欢的东西,就是做他的奴婢也有点不配啊!这么一来,也许有人要说我把荔枝看得太名贵了,但我想若平日赏识过它的,至少也该不说我在这儿撒谎吧?

我们这里荔枝上市的时候,大约正是在大地如火炉般热烘着的五六月。这时,杨梅、李子等,已经渐渐过去,黄皮子,山梨等,又多俗而寡味,荔枝总算是一种当行出色的水果了。我们当日影已斜的午后,或银月初上的黄昏,独自的或多人的,坐在那清风徐来,绿阴如盖的树下,吃着这一颗颗晶丸般的荔枝,比起古人“浮瓜沉李”的故事,不知谁要风韵得多?犹记得数年前曾以荔枝一筐,馈送某女郎,简上附以诗云:“眼前三百堪销夏,纤指无劳雪藕丝。”实在的,这种风味即比之杜甫所盛称的“公子调冰人,佳人雪藕丝”,也何须多让呢?吾粤有著名的荔校湾,其地荔枝夹岸,白莲满塘.相传是南汉时候的昌华旧苑。每当夏季,荔枝繁结,避暑游人,云簇于此。我数年前客广州,正值岁暮天寒,不是它轻红高挂,招徕游客的时候,所以无缘打桨一至其地,畅尝所谓仙城风味。这件事,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有些可惜呢。

1915.7.19,写于饱啖荔枝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