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胡雪岩心存厚道,没有因为一时意气去“扫”信和钱庄的面子,马上就得了好报。从此这位张老板和小胡成了“铁哥们儿”。信和钱庄,成了继王有龄之后,胡雪岩拢到手里的第二条大“人脉”。
可惜胡雪岩不能回信和钱庄了,因为小胡已经答应了王有龄,准备跟着他去海运使任上走一遭。
4.小菜一碟:知道胡雪岩为了自己的事儿失业好几年,王有龄心里非常过意不去,当时就放出话来,想请小胡跟他一起去“海运使”任上帮着出出主意——其实就是把胡雪岩安排在自己手下当个幕客、师爷,将来有了机会,再保举小胡当个官,管个事儿。
在那个年代,“所有”中国人都削尖了脑袋想当官儿,所以王有龄想当然地认为胡雪岩也是这样。
但事实证明,胡雪岩这小子是中国人里的“另类”,他是真心不想当官。后来虽然戴上了红顶子,穿上了黄马褂,领了国家发的工资,可胡雪岩始终没有真正地做过“官”,一直到死的那一天,还是个“商人”。
只是到那时候,他这个“商人”已经不那么纯粹和干净了。
后话不提,先说说王有龄担任的这个海运使到底是个什么官?
明、清两朝都定都北京,可是北方的粮食产量相对较低,供养首都有困难,而南方粮食产量高,所以明、清两朝每年都要从南方调运大批粮食到北京去。这些调运的粮食全都要从运河北上,称为“漕运”。
可是到了清朝中叶,运河的淤塞越来越严重,运河漕运已经不能满足京师方面对粮食的需要,只好改道用沙船(大型平底木帆船)从海上运粮,这么一来就有了“海运局”这个部门,有了“海运使”这个职位。
经营粮食转运,这可是个大大的“肥缺”。本来以王有龄的资历和在浙江的这点儿“人脉”,是弄不到这个好差事的,但王有龄有个“发小儿”叫何桂清,这人给他帮了个忙,推荐了一把。
何桂清是云南昆明人。这个人出身贫寒,他父亲在昆明知县衙门的传达室工作。而那时候在昆明当知县的,正好就是王有龄的老爸王燮。
王有龄这父子俩都是好人,挺厚道,觉着“看门老何”的儿子小小年纪,长得倍儿精神,人也聪明伶俐,就让何桂清跟王有龄一起念书。结果王有龄读书读得很烂,何桂清却是个“超级好学生”,自小儿就被称为神童,十五岁已经闻名全省,十八岁这一年就考中进士,当了翰林!
何桂清这人不但功课好得吓人,是个“考试之王”,而且人也长得眉清目秀,举止儒雅,文笔又好,办事儿又妥当,走到哪儿都得到器重。进翰林院之后,很快就当上了翰林院编修,不久升了内阁学士,当了兵部侍郎,才三十来岁,已经是个二品大官了。
再后来,何桂清又被外放担任了江苏学政,跟巡抚平级。按现在的话说,已经享受“正部长级”待遇了!
可是当年跟他一起读书的王有龄就因为脑子笨一些,功课不好,怎么也考不上科举,只好放弃科考正途,改走“捐班”。先是捐了个八品“盐大使”,然后当了个小小的“代理”知县,接下来才是正式知县,又换个地方当知县,再换地方当知县……到丁忧回家守制,也不过做到个五品同知。
俗话说得好:“厚道是福。”王有龄一家子都是厚道人,就种下了福田。
要不是王有龄父子拉扯一把,哪有何桂清的今天?现在何桂清发达了,看着王有龄混得不算太好,当然要伸手拉他一把。正好这时候浙江海运局出了缺,何桂清就写信给浙江巡抚黄宗汉,推荐王有龄当了海运使。
刚接这个差事的时候王有龄这个高兴!觉得自己一个“捐班”出身的人,能捞到这么个要紧差事,实在是福分。可等到了任上一看,王有龄傻眼了。
这个海运使可不好当!
别的不说,就在这个位子上前不久刚刚死过一个当官的。
死的这小子叫椿龄,他是被浙江巡抚黄宗汉给整死的。当然,椿龄这个人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贪赃枉法的玩意儿,和巡抚黄宗汉完全是一路货色。
也就是因为这两个家伙都贪赃枉法,结果两“贪”相遇,
了起来,黄宗汉就揪住当年浙江一带雨水少,运河水位过低,漕运任务无法完成这个毛病参了椿龄一本,说椿龄在海运局里不好好干,耽误往北京运米的重要任务,犯了“渎职”罪,逼得椿龄交不了差,倾家荡产地给朝廷赔银子,到最后实在混不过去了,干脆自杀了事。
王有龄来接的,就是椿龄留下的烂摊子。
当然,黄宗汉陷害椿龄有他自己的原因,所以黄巡抚不会无缘无故陷害王有龄。但椿龄一死,使得浙江海运使这个“摊儿”引起了朝廷的注意,上头正拿眼睛盯着这边儿,而王有龄一到任,立刻碰上了和椿龄一样的麻烦:旱灾导致粮米减产,仓储不够,另外运河水浅,漕运任务难以完成。
王有龄的前任完不成漕运任务,下场是自杀(不过那里头有“陷害”的因素),现在王有龄如果也完不成这个任务,估计死倒不至于,可丢官罢职是一定的。
到这会儿没有办法,只好赶紧想办法催着底下的人加派人手去收购大米,然后组织船只经过运河往上海抢运吧……
事情哪儿有这么简单?
从江浙北上的千里运河上,有一股势力非同小可。
漕帮。
这个“漕帮”其实是俗称,它的正式名称叫“安清帮”——就是大名鼎鼎无人不知的“清帮”(清朝灭亡后改称青帮)。
“清帮”早年间是“反清复明”的帮会组织之一。可是后来人家大清朝廷统治了几十年,已经慢慢站住脚了,这帮人眼看“反清复明”没什么希望,他们也得吃饭,也得养家糊口,没办法,就从“反清复明”转成了在运河码头上给官商船只扛大包,卖苦力。
可这个漕帮毕竟不是普通的帮会,他们是从“准军事化”的组织转化而来,组织严密,纪律性强,一边老老实实卖他们的苦力,同时又独霸千里运河的航运特权,不准别人染指“苦力”这个行当。
这百十年发展下来,漕帮已经牢牢控制住了运河上下的漕运业务。虽然运河名义上不归他们管(归漕运总督管),可是只要漕帮发了脾气,那官府运粮装船,连个扛包的苦力、撑船的船工都找不到。
现在运河逐渐淤塞,朝廷准备把粮食改走海路运到北方去,这么一来就等于把漕帮人的生活来源给切断了。所以自打“海运局”成立,有了“海运使”这个差事,漕帮的人就一直在找“海运”的麻烦。现在王有龄新官上任,两眼一抹黑,谁也不认识,漕帮根本就不打算帮他的忙。
不但不帮忙,还要拖他的后腿!
原本粮食就运不出去,现在漕帮又出来找麻烦,船工、苦力们整天磨洋工,一天的活儿分三天干,王有龄的这个差,可怎么交呀?
这下儿把王有龄急得,脸都憋紫了!炮仗脾气大发作,在衙门里摔锅砸碗,逮谁骂谁,正闹得鸡飞狗跳,胡雪岩来了。
胡雪岩是商人世家出身,从小受过别人的欺负,长大了又在钱庄里磨炼性格,站柜跑街,笑脸迎人,所以小胡的性格非常内敛,不管遇上什么大事,不管心里多气多恨,脸上从不带出来,永远笑呵呵的,在人前从来不发脾气。
像他这样的人,看着别人大发脾气,会觉得非常好玩儿。所以王有龄又骂又闹,连摔带砸,胡雪岩觉得像看戏一样,赶紧过来拉住他:“别闹别闹,咋的了?”
“粮食运不出去!”
“往哪儿运?”
“上海。”
“多少?”
“十四万石。”
“你手里现在有这批粮食吗?”
“没这么多……”
这不是废话吗?手里连粮食都没凑齐,还不说眼下漕运不通,就算通了,你老王也完不成这个任务呀。
所以王有龄才闹得这么凶,这回他是内外交困,真没辙了。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哎呀,苏东坡老先生这首诗写得真好,要是刻在铜牌儿上往墙上一挂,完全可以当做成功人士的座右铭。
人这辈子要想做大事,一定得学会先从“事儿”里走出来,然后回头再看。这样才能看破危机,别开生面。
王有龄现在就被事儿给“蒙”住了,一心光想着怎么把粮食从浙江运到上海去。可这明明就是个死局,要从这上头琢磨,任何人都没咒儿念。
所以王有龄觉得走投无路,眼瞅要完!
可胡雪岩是个局外人,而且他这个人性格偏激,思维跳跃,为人做事不落俗套,不随大流,不拘一格,想事儿的时候绝非按部就班,而是着眼重点,抓关键词。
只要不是特别愤世嫉俗,偏激,其实是个优点。
在小胡看来,今天这档子事儿说到底跟“粮食”、“漕运”什么的关系不大,关键词就两个:“上海”、“交差”。
“老王,你看是不是这么回事?只要上海有了十四万石大米,往公家手里一交,你就算交差呗?”
要说王有龄可真是个老实疙瘩,人家胡雪岩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他这边还没明白过来呢。
“我哪有十四万石米呀,再说有米也运不出去!”
“不用运米!我现在就去上海,找一间大点儿的米行,先借他十四万石大米,往官府一送,先替你交了差。然后你这边儿攒够了米,再运到上海,把米还给米行,再给人家点儿利钱,不就齐了吗!”
你看,又有“借米”又是“利钱”的,这就是钱庄伙计的思路。
不过人家小胡这个思路非常正确。
几句话把王有龄说得直发愣(还是没反应过来,要不他怎么考不上进士呢)。胡雪岩又补上一句:“你甭管,都交给我了!这才多大个事儿呀。”
你看看,跟胡雪岩这样的人在一块儿处着,真爽!就这么一句话,王有龄把手里正要摔的花瓶放回桌上,人也坐下来了。
是啊,这才多大个事儿。不变通的人难上难,变通人的小菜一碟……
5.你信不信我:买米这事儿,“跑街小胡”大包大揽,那真是夜蚊子打哈欠——口气太大了。
这么说胡雪岩在上海有路子,能弄到这十几万石大米?
没有。
小胡一个跑街的小年轻儿,能有什么路子?就算这些“路子”也都集中在杭州这边儿,上海那边熟人不多。
不过这没关系,没魄力做不了生意,年轻人就得有这个胆量。现在这个买米的生意是胡雪岩人生路上一个重要机遇,一定要下工夫把事儿办好。
啥也别想了,先赶到上海,看看情况再说吧。货嘛,一打听就出来了;人嘛,一见面儿就混熟了。
于是胡雪岩雇了条小船,“吱吱呀呀”划到上海,一上岸就到处打听,上海这些米行谁家有大米出售。
也不好找。毕竟十几万石大米,一般的米行根本拿不出来。小胡又不认识人,只能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结果在上海待了十来天,把鞋底子都磨破了,这才好不容易打听到一个消息:在松江(当时上海是个县城,归松江府管辖)那边儿有个通裕米行,手里有十几万石大米要卖。
胡雪岩一分钟也没耽搁,赶紧跑到松江,找到通裕米行,从怀里掏出“浙江海运使”的名帖递了进去。
给王有龄办事嘛,当然就得打着官家旗号了,这样可以把米商唬一唬,压价的时候也就容易些。
不大会儿工夫,通裕米行的顾老板笑呵呵地出来了。胡雪岩赶紧跟他商量:“听说你们米行有十几万石大米要出手,我正打算买米,咱们商量个价钱吧。”
你瞧瞧,连人家店门儿都没进去呢,站大街上就想商量价钱……
可不,这一年胡雪岩才不到三十,以前还真没做过这么大的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