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家伙把胡雪岩给吓得魂儿全散了,稀里哗啦掉了一地!赶紧站起来作揖:“几位爷,几位爷!”
面前的太平军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刀,直接把胡雪岩砍翻在地。
砍哪儿了?腿上。
这时候胡雪岩也不知道疼了,两手把脑袋一抱,趴在地上不敢动弹。
几个太平军过来把他从头到脚搜了一遍,所有东西全部抢走,连身上的衣服也给扒了,又在屁股上踹了两脚,这才扬长而去。
等太平军走远了,老胡从地上爬起来,拐着一条腿接着往前挪动。
嘉兴离上海不远了,一百多里地,就是爬也爬到了。
好在后头这一路上没有太平军了。拦路抢劫的人看着胡雪岩这个样儿,也懒得抢他了。老胡就这么一个人在烂泥里连滚带爬,三天三夜,居然硬给他爬到了上海。
可到这时候,胡雪岩这个人也快完了。
腿上的刀伤没办法医治,又在污泥里乱滚,现在老胡的一条腿已经全烂了,肿得像个吊桶,脓水直流,臭不可闻。加上七八天没正经吃过一口饭,整个人已经散了架,半走半爬到了阜康钱庄上海分号门口,一看见银号的招牌,心里一松劲儿,硬是连门槛都爬不过去了,就瘫在门口儿,昏死过去。
站柜伙计一看不知哪爬进来个要饭的,赶紧过来要轰,仔细一瞧,好家伙!这不是东家吗!赶紧把掌柜找来,把胡雪岩抬到屋里躺好,请郎中给他看病,敷药,一直折腾到第二天晚上,胡雪岩这才好歹缓过神来,能认人儿了。
结果小胡明白过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找古应春……”
知道胡雪岩回了上海,古应春已经赶过来在钱庄里守了两天了。听小胡叫他,赶紧过来,胡雪岩拉着他的手呼哧直喘:“买米,去给我找米行的人,买米!”
这么大个上海,米倒有的是,可是因为江浙两省打起仗来,影响已经波及上海,弄得米价暴涨,已经卖到了十六两银子一石!
一万石大米,那就是十六万两银子!
上海的阜康钱庄没有这些钱。
这间钱庄只是个分号,本钱不是很厚,加上这几年胡雪岩一直给官府当账房先生,苏州、常州到处跑,反而没空打理自己的买卖,所以上海的钱庄经营得不算好。
再说了,眼看外边打得天翻地覆,上海这边的人心也全乱了。这段时间来钱庄存钱的人不多,取钱的可不少,银子一天到晚净往外流,搞得简直有点儿“挤兑”的味道了。
现在银库里的银子提空了一大半,剩下这点儿也得留着应付局面,不然有人来取款,阜康钱庄拿不出银子来,那可不得了!要倒闭的……
怎么办?
胡雪岩在床上躺着,瞪着俩眼一个个盯着自己这帮朋友看。古应春、朱福年、漕帮尤老五……怎么看着这帮人都有点往后缩的意思?
十几万两银子不是小数儿!现在这么乱,谁不得想办法多留点现钱呢。
看了这个情况,胡雪岩真急眼了,拍着床板喊叫起来:“去给我把库里的银子都提出来!钱庄开不下去就关了它!老子命都不要了,要银子干什么!”
这还是那个什么人都交、什么钱都赚,见了银子就高兴的胡雪岩吗?
是他。
胡雪岩本就是个性格偏激的人,他有侠心,有义胆,有勇气。没有这些特质,老胡不可能成为一个大商人。
但平时的胡雪岩几乎从不显露这些个性,因为作为一个商人,他必须隐藏自己的个性。也只有在做一个“商人”的时候,或者说得更直白些,在他“上班”的时候,他才会摆出那副圆滑而冷漠的“商人”嘴脸。
可现在,胡雪岩没在“上班”。
为了王有龄,也为了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义务”,胡雪岩已经抛弃了自己的工作,暂时不再是个“商人”了,所以他身上表现出来的不再是商人那冷漠严谨的“工作态度”,而是一个三十八岁、性情偏激、颇有胆量的男人的个性。
3.船帮与漕帮:胡雪岩毕竟是胡雪岩,对于银子,他有一种特殊的驾驭能力。经过一番运作,这十六万两银子好歹还是凑出来了。
只是这么一来上海的阜康钱庄分号基本上被掏空了,丝行里准备收购生丝的一笔款子也被挪掉了。
好在(好在?)今年打起仗来,江浙两省已经没有什么生丝可收了。既然没丝可收,收丝的款子挪掉也就挪了。
按说现在胡雪岩和庞二合伙做生丝买卖,挪款要跟庞二商量,可现在道路全断了,到哪儿去找庞二?总算丝行里有朱福年在管事,他也知道胡雪岩用这笔钱要做什么,干脆大包大揽,把这事儿扛了过去。
有了银子,米也就买到手了,下一步就是把大米送到杭州去。
可到这会儿大伙才想起来:糟了,米送不过去!
按说胡雪岩跟松江漕帮的尤老五有交情,他可以找漕帮的人把米运走。可眼下太平军已经占领了大半个浙江省,运河河道早就不通了。还别说帮胡雪岩的忙,尤老五手底下上万漕帮兄弟,都已经好几个月没做过买卖了。
这可怎么办?
好在去杭州的路倒不止一条。运河不通,还可以把米装上海船,从海上走,进钱塘江,也能一直把船开到杭州城下。
可这么一来就有问题了:海路船运,是沙船帮的营生,偏偏这个船帮和漕帮结了很深的“梁子”。
船帮和漕帮,都是“清帮”的分支,按说是一家人。可实际上,这两个帮会势同水火,
得很凶。
船帮,跟漕帮一样,也是指着撑船和在码头上卖苦力为生。和漕帮不一样的是,船帮这些人是专门做海运生意的。
在以前的几十年里,沙船帮的主要营生是给商人运送粮米、布匹、官盐、土产之类,那时候,他们和主要负责给朝廷运送漕粮的漕帮没啥过节儿。可后来朝廷不是把运河漕运也改成海运了吗?这么一来,漕帮的买卖全让船帮给“抢”了,所以漕、船两帮就碴上了。
就在胡雪岩到上海前几天,漕帮的弟兄刚跟船帮的人打了一架,双方都伤了几个人,各有一票兄弟被抓进了大牢。
这个时候,连漕帮的尤老五也没办法出来帮胡雪岩说话了。
胡雪岩刚刚死里逃生,身体还没缓过来,现在看着粮食买到手却运不出去,又着急上火,结果一家伙发起烧来,连着好几天起不来床。可等到他缓过劲儿来,能起床的时候,主意已经想好了。
在这件事上,胡雪岩表面上是在求船帮,其实说穿了,他求的还是漕帮。
怎么回事呢?
这就要说到两个帮会的实力了。
漕帮是自雍正年间就搞起来的大帮会,到现在已经有了一百多年的基业,三老四少七十二码头一百二十八帮,是江湖上第一大帮会组织。虽说现在漕运不像以前那么景气,漕帮的势力打了折扣,可也正因为饭难吃,事难做,漕帮反而比以前更加凶悍好斗。
这个沙船帮搞起来不过几十年,一向只是给商人运货,最近才揽到给官府运米的差事,他们的实力远不能跟漕帮相比。
所以说穿了,两帮之间的斗殴,十次有九次是漕帮找船帮的碴子。现在要想让船帮和漕帮揭过这个“梁子”,要说服的,其实是漕帮这伙人。
所以说,做生意的人心眼儿一定要活泛,要学会放宽眼界,不拘一格,逆向思维,“跳出事情,回头再看”。
如果胡雪岩不思变通,一心只想着怎么收买沙船帮,那这事儿就会非常难办,可现在他想通了事情的关键所在,回头再想办法,就容易些了。
老胡先把漕帮的尤老五请来,问他能不能给自己帮个忙,给船帮一个面子,跟那帮人握手言和——哪怕“暂时的”也行。
说实话,尤老五是江湖上的狠角色,他本来是下决心要跟船帮死磕到底的,可现在胡雪岩来求他了。
当年在漕帮的米行借米,胡雪岩硬垫出十万两银子,尤老五好歹算是欠着老胡的人情,现在也不好意思拒绝,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可说到底尤老五心里是不愿意讲和的。所以他又说了,讲和可以,但自己这边不能主动提出,否则就等于伤了面子。
尤老五不肯主动讲和,船帮那边的人胡雪岩又不认识,那怎么办?
还是请官府帮帮忙吧。
等腿上的伤刚好了点儿,能拄着棍子下地了,胡雪岩就赶紧硬撑着出了门儿,来拜会上海知县刘郇膏。
刘郇膏是河南人,已经在上海当了三年知县了。
这个姓刘的很有本事,在上海这段时间里,政事、洋人、军队各方面都搞得不错。
老刘这人办事很强硬,到任之后,把漕帮、船帮都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太平军来进攻上海的时候他亲自带兵应付,表现也不俗。现在胡雪岩跑来找他,说明自己要往杭州送粮,支援死守杭州的浙江巡抚王有龄,想雇用沙船,可是船帮那边联系不上,请知县出来帮着说合一下,刘郇膏二话不说立刻答应。
很快,刘知县下帖子把船帮帮主郁馥华约到自己家里(县衙后院),和漕帮的帮主尤老五喝了一顿酒。
漕帮和船帮再凶,毕竟他们得在上海的码头上吃饭。现在有知县老爷出来说合,这两个帮会头子当然只好各让一步,加上刘知县又答应把前阵子因为打架扣起来的船、漕两帮的兄弟全放出来,这俩人更得领官府的情儿了,于是当着知县老爷的面碰了几杯酒,把以前的“梁子”都“揭”过去了。
漕、船两帮表面上言归于好(其实暗中仍然在斗,但这就不关胡雪岩的事了),胡雪岩赶紧找郁馥华商量,雇用几条大船装上一万石粮食,准备走海路去杭州。
一听这话,郁馥华皱起眉头来了。
够戗!
杭州那边都打翻天了,这种时候我派船往城里运粮食,这不是得罪太平军吗?要是落在太平军手里,那还不把我这帮伙计一个个活剐喽?
人家郁帮主说得也对,现在杭州城下都打翻天了,你老胡随便搞几条破船,装上粮食就往杭州城里运?人家太平军那边不多说,派两条小船儿,一条船上十个人,往上一靠,就把你们全逮走了!
看来要往杭州运粮,一定得找官军护航……
对了!出杭州的时候王有龄说了,让胡雪岩去找薛焕,请老薛帮忙,最好能派个一两千官兵来协助杭州守城。
啊,咋把这茬儿给忘了?找薛焕呀!
4.无望的航程:要说胡雪岩也真不容易,拖着条伤腿在上海城里到处跑,找这个托那个,求爷爷告奶奶,现在他又跑来找薛焕帮忙了。
这时候的薛焕可不得了,又升了大官了!
什么职务呢?——江苏巡抚!
也就是说以前死在苏州的那个巡抚徐有壬的差事,已经由薛焕接任了。
当然,这个官儿老薛也没做多久。因为这时候湘军大帅曾国藩已经当上了钦差大臣、两江总督,江南这几个省很快就被纳入了湘军的“势力范围”。
就在杭州失陷两个月后,曾国藩派他的学生李鸿章来江苏,直接就把江苏巡抚的位子抢走了,老薛自己也被人架空,扔到一边没人搭理了。
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