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如果元昌盛一家吃下五十万两,胡雪岩再吃二十万两,那两百万两的份额就被拿走三分之一了,其他钱庄就等于捡了大便宜,他们当然愿意!
结果这帮人就冲着卢老板起开哄喽!
卢老板是钱庄会首,商界楷模,忠君爱国,急公好义,福州第一……
老卢,我们就看你的啦!
老卢好样的!
哗!掌声一片……
这边儿,胡雪岩微微一笑,蔫头耷脑地坐下,不吭声了。
说实话,在整个大清国,能像胡雪岩那样运作宝钞的商人,除了小胡,没有第二号!因为胡雪岩手里托着整整一个省的公库!他是靠着公库银子的运转来“稀释”宝钞的“毒性”。可对其他商人来说,这宝钞就是穿肠毒药,就是一根上吊绳儿,谁吃得多谁倒霉!
这次胡雪岩用了“死里求活”的招数,反将了卢老板一军,逼得姓卢的下不来台,只好跟知府老爷软磨硬泡,可这种情况下,就算老卢是条泥鳅,他也滑不过去了。
结果元昌盛钱庄硬是被逼着认购了整整二十万两宝钞!而胡雪岩的阜康分号,也认购了十万两银子的宝钞。
可这同一件事,对元昌盛和阜康两家钱庄来说,却是完全不同的结果。
阜康钱庄托着浙江的公库,它吃了十万两宝钞之后,只不过把这些玩意儿弄回浙江,扔进公库里去,对阜康本身的业务并没有什么影响。
可元昌盛吃下的宝钞,就要这家钱庄自己慢慢“消化”了。这样一来,等于套住了元昌盛钱庄整整二十万两银子的流动资金!
说实话,“死里求活”的招数不能常使,因为这一招太狠了,一旦用出来,非常容易结仇。商场上讲的是仁义,是交情,结仇的事儿,能不干,尽量别干。
这次胡雪岩也是被逼无奈,这才出了这个狠招儿,结果他和元昌盛钱庄这位卢老板就结了仇了。
做生意做了半辈子,老卢还真没这么恨过谁呢。可现在,他真想把胡雪岩抽筋剥皮,蘸着酱油给活吃喽!
于是卢老板下定决心要收拾胡雪岩,把这小子赶出福州城。
收拾是要收拾,可问题是,怎么“收拾”呢?
阜康钱庄刚到福州不久,到现在连一笔生意还没做呢。就算它开始做生意了,这家钱庄名声好,头寸足,掌柜精明伙计能干,并没有什么漏洞让人逮的。
也是这位卢老板报仇心切,一着急,他可就不讲规矩,不择手段了。
在钱庄业里有一条定死了的规矩,那就是:不管哪家钱庄开出的银票,其他钱庄必须无条件地立刻兑换现银。除非那家开出银票的钱庄已经濒临倒闭,信誉无存,整个钱庄业界都已经把它排除在外……
也就是说,如果一家钱庄开出的银票被其他各家钱庄拒收(注意,一定是“各家”钱庄都拒收,单只一家钱庄拒收,不算),就说明这家钱庄的信誉崩溃了。
信誉,这是钱庄的命根子!一旦信誉二字遭到破坏,紧接着就会发生“挤兑”。那个年代,多数钱庄规模并不大,资本也不充裕,一旦遭到挤兑,多数钱庄都会立刻倒闭。就算当时没被挤死,也得扒掉三层皮!
所以说,“银票通存通兑”这条规矩太重要了。实际上,整个大清国所有城市里的所有钱庄要想生存下去,就必须严格遵守这条规矩!因为钱庄做的就是“信誉”,如果同行之间的“信誉链”断了,那大家就都没得混了。
可报仇心切的卢老板,偏偏就违反了这条规矩。
这天,有个刚从浙江做生意回来的茶商,拿了一张杭州阜康钱庄开出的银票到元昌盛钱庄兑换现银。正好卢老板在柜台上,接过银票一看,是“阜康”的,他心里的火苗子“腾”一下子就蹿起来了。
完全是出于一时冲动,卢老板把阜康钱庄开的银票往柜台上一拍,张嘴就说了句:“这张银票我们不能兑!”
这句话一出口,钱庄里所有人——包括老卢自己,都吓了一跳!那个客商脸都吓白了,赶紧问为什么不能兑!
这时候,老卢要是说句软话儿,说自己刚才吃饱了撑的,舌头得了“小儿麻痹”了……或者干脆躲到后边去,就当自己刚才什么也没说过,也就不会出事儿了。可偏偏这时候卢老板一股邪火卡在嗓子眼儿里,怎么也咽不下去,顺嘴就说:“阜康钱庄的信誉不好,我们不得不防……”
就这一句话,那个茶商抓过银票出了元昌盛,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直奔阜康分号去了!这边儿,元昌盛钱庄上到卢老板,下到小学徒,人人脸色铁青,一脑门子冷汗。
冲动是魔鬼!现在恶魔已经放出来了。
下面会怎么样,谁也不知道。
3.疯狂地挤兑:话说这个茶商拿着那张被拒付的银票冲进裕成银号,把手里的银票往柜台上一拍,张嘴就骂街:“怎么回事!你们杭州总号开的银票在外头不能兑!你们钱庄是骗子……”
好家伙!幸亏这间钱庄开业不久,没什么客人,不然就他这一嗓子,胡雪岩的半条命就没了!
这时候胡雪岩正在后边坐着呢,一听前面吵嚷,赶紧蹦出来一把拉住客人:“您别着急,我是掌柜的,有什么事跟我说,怎么啦?”
客人就说了:你们开的银票元昌盛拒收!
一听这话,胡雪岩眼珠子都红了。
说实话,胡雪岩这一辈子难得发一回脾气,可这回他不只是发脾气,小胡是真急了眼了!
“银票业内通兑”,这是铁板钉钉的行规呀!连这一条都不守了,那你姓卢的还开什么钱庄,还做什么生意!
商人,并不是“见利忘义、唯利是图”的无耻之辈,他们有一套他们自己的人生观、价值观和行为规范!作为一个生意人,“生意”就是他的人格,不尊重“生意”,就是没有人格,没有廉耻!
可眼下客户在这儿呢,胡雪岩再生气也不能表露出来。赶紧先请客人消消气,端来茶水点心伺候着,叫伙计到后边库房,挑成色最好的银子搬出来,先把那张银票给兑了。胡雪岩给客人打躬作揖,客气话说了一车,说这完全是个误会,阜康没事儿,生意做得很成功,本钱很足,好得很……请这个客户出去之后千万不要乱传。
好不容易把这个客人打发走了,胡雪岩嘱咐伙计们接着做生意,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他自己回屋往床上一躺,开始琢磨事儿。
姓卢的这是不讲道义了。他这么干,就等于和阜康钱庄“宣战”!
到这种时候,只有跟他斗一场,谁死谁活,就看这一下子吧!
“商场如战场”,这是真的。商战一旦爆发,其激烈和残酷,与真刀真枪的战争相比,毫不逊色。
现在胡雪岩已经下了决心,要对这个姓卢的下死手。所以他这边反而是按兵不动,一声不吭。
卢老板那边闯了大祸,心里很虚,真怕胡雪岩找上门来跟他“讲理”。可等了好几天,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老卢心想,大概这个小胡刚到福州,没人脉没势力,胆子小,吃了哑巴亏不敢吭声。
慢慢地,老卢也就松懈下来了。
其实这时候卢老板还有最后一个机会:他可以登门道歉,来个“负荆请罪”。如果能得到胡雪岩的谅解,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可惜老卢没这么做,而是倚老卖老,装了回“糊涂”。
可老卢不知道,这个白白胖胖满脸堆笑看着挺不起眼儿的小胡,其实是一条翻云弄雨的“过江龙”,一头尖牙利爪的“插翅虎”!阜康钱庄此时已经有数百万的身家,它的整体实力,比元昌盛强得太多了。
老卢这边放松了,胡雪岩那边却紧锣密鼓地作着准备。
首先,他派人赶回杭州、上海,尽量调集资金。同时又拿出大把银子,设法买通元昌盛钱庄的伙计,调查这家钱庄的经营状况。
因为钱庄必须要把手里的存款投资出去,想办法赚钱,所以通常情况下,一家钱庄发出的银票,一定会比它库存的现银数量多。但眼下胡雪岩必须搞清楚,元昌盛钱庄大约发出了多少银票,它手里有多少现银,这之间的差额是多少。
有银子铺路,这些“要命”的商业情报很快就被小胡摸回来了。
元昌盛钱庄开出的银票大约有一百万两,而钱庄目前的存银仅有五六十万两,其中还被宝钞套住了二十万两……
这时候,胡雪岩已经从阜康总店和几处分号调集了大笔的资金,在弄清了元昌盛钱庄的经营状况之后,他开始悄悄收集这家钱庄放出来的银票……
这天一大早,元昌盛钱庄刚开门营业,进来一个客人,把一摞银票往柜台上一扔:“老板,兑三万两银子!”
这三万银子刚拿走,又进来一个人:“老板,兑三万两银子!”
这笔银子刚称好,还没拿走呢,又进来一位:“老板,三万两银子!”
元昌盛的卢老板在钱庄里做了半辈子了,看了眼前这个场面,他一家伙就明白了!一边想办法拖时间,同时赶紧派人到福州各家钱庄调集头寸……
可惜,来不及了。
旧时代的钱庄挤兑,那阵势如同山崩海啸,太凶险了。眼看着一个个“客人”走马灯一样进来,一摞摞的银票放在柜台上,也就眨眼工夫,元昌盛的银库就空了一大半儿!
与此同时,“挤兑”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福州城,所有手里有元昌盛银票的客户全给惊动了,攥着成把的银票蜂拥而来……
这种时候,福州城里再没有一家钱庄肯借给卢老板一两银子了。
也就刚过中午,元昌盛钱庄已经关门上板,垮了。
这时候,胡雪岩出来收拾局面,以“保证兑现元昌盛银票”为条件,接收了元昌盛钱庄的店面,库存,资产,生意,伙计,包括一条板凳,一个茶碗,一块抹布,一切一切,不到一天工夫,全都姓了胡。
第二天黄昏,有人看见那位曾经的福州钱庄行会大头卢老板,穿着一身旧衣服,在两个儿子搀扶下灰溜溜地出了福州城……
这位开了半辈子钱庄的大老板,到破产的时候,身上连一个铜子儿都不剩了。
从此以后,胡雪岩的阜康钱庄在福州城里站稳了脚跟。
没人因为卢老板的事责备胡雪岩,因为卢老板不是被胡雪岩打垮的,他是被自己不谨慎的行为打垮的。这就应了一个成语,叫“咎由自取”。
商人,是世界上最重信誉、最守规矩的一个群体。信誉和规矩,就是一个商人的“生命”。而商业圈本身,有一种神奇的“自我净化”功能,那些不守信誉、破坏规矩的商人们,往往会被他们自己不谨慎的行为击垮,从商人这个群体中被清除出去。
名誉的损毁是很难修补的。一个商人一旦失去了信誉,就不再是“商人”,而被归入“败类”之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