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乡的生产队,总共落户了连我在内四位知青,其它三位都是堂堂须眉之男生,只“木儿”和我是同班同学,另两位分别是别的学校的。吾众虽然男女有别,且又不完全是同一学校,但同为知青,相互间很是信任和关照。
初冬的一个夜晚,我从母亲学校吃完晚饭回生产队,老远看见生产队晒坝里飘浮着两盏桔黄色灯晕。刚走过青右板小桥,那三位男性须眉拦住了我:“嗨,生产队分谷子,不晓得咋个不喊我们?”
“为啥子?”我很茫然,我们几位在生产队劳作从不偷懒,且相当卖力的呀!“凭啥子,走,我们去问一下!”我又说。
理直气壮、血气方刚的我们,果真理直气壮血气方刚走到会计跟前,问他为啥不给我们分谷子?
会计沉默,晒坝里黑压压的人群也沉默。
“说嘛,为啥子不给我们分?”我很气恼地问。
“这是分猪口粮。”会计嗫嗫嚅嚅。
“猪口粮,那咋个每个脑壳(指每一家人口)都是五十斤?”木儿抢过了会计登记的本子。
“我们要查帐!”我说。
会计无语。
这时,芝兰的父亲,我们生产队的老队长开口道:“那就说了嘛,我们是在私分,不计到帐上的。怕你们漏嘴,说出去。”
“嗨,未必我们不是生产队的人?”我很有些不服气,很有些不屑。
终究,生产队也给我们四位知青,每人称了五十斤谷子。在我看来,即便在今天看来,我们四位知青不是要回了我们每人应分得的五十斤谷子,而是要回了我们做为生产队一名普通队员的名份。
第二天出工,去紧靠七队的七分田里割苕腾。我问芝兰,为啥要私分谷子,芝兰讲:“不这样,咋个办?往上头少报点,社员每个脑壳就要多分点。就这个样子,有的到了二三月间都莫得米吃。五八年,队上饿死人,我爸爸瞒住队上私分,又站高板凳又挨斗。不瞒你说,就是这七分田都是黑田!”
“啥叫黑田?”
“就是公社不晓得有这块田。”
直直的憨憨的芝兰啊!
“哦……”我好像懂了,又好像啥都不懂。
“私分”和“黑田”,在当时的社会环境语汇里,可谓大逆不道、无法无天。敢于“私分”,敢于“黑田”,可见当时需要何等大的勇气,何等大的气魄,何等大的义无反顾和义不容辞。“私分”和“黑田”,在当时社会环境语汇里,那是绝对的可怕,绝对的资本主义。那么,试问中华大地,在那样的环境中,哪个大队,哪个生产队又没有几亩,乃至几十亩的黑田呢?然而,老少爷们众口缄默,谁也不会、谁也不愿吐漏一字一词。这是一种什么力量呢?细细想来,这是贫穷的力量,这是“食也性也”的力量。
缘了我在乡下的所见所闻,我所看见的寒冬腊月,好些社员没有袜子穿的窘迫。我所亲眼所见,大冷的冬天里好些个小孩赤着双脚,小脸蛋冻得通红通红,两条鼻涕犹如两条蚯蚓挂在鼻孔的困境。我所亲眼看见的乡下人吃面条,没有油,没有花椒,没有酱油,没有味精……他们揭开泡菜坛盖子,舀出泡菜的酸水拌面吃的贫穷。穷啊,我所亲爱的人们。因而,当“私分与黑田”,这两个大逆不道的词汇,蓦然扑进我的脑际之时,我竟不感丝毫惊讶和错愕,我好像逸然是它们中的一员,逸然是它们的守护神。潜意识里,我竟俞加地钦佩敬佩芝兰的父亲,我们的私分粮食,藏匿黑田的老队长了。
我可爱的山河,我可爱的银妆素裹,我可爱的橘子洲头,是什么束缚了它们的手脚?
我亲爱的老队长,你现在还好吗?惭愧啊惭愧,多年以来,我竟没有能力,回回我那魂牵梦绕的生产队。回回生产队看看您。看看您,我们的老队长。
“私分和黑田”,那是不得已而为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