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长长短短,曲曲折折的人生旅涯中,如果说静夜扪心自问,不用隐瞒焉或遮敝什么的话,我的确也大大小小历练过一些错事或笨事。那么初出茅庐的第一件错事,应该是对一个冤死灵魂的谢罪。
将欲未欲下乡之际,母亲嘱咐我,应该先去看看准备插户的生产队。遵母命,于是乎约定同班同学,去了我即将插队落户的生产队。记得我们去的那天,恰逢生产队召开“批判会”。何谓“批判会”?这样讲吧,那时的年月,只要觉着你的言行不中领导思想的规矩,就完全可能把你立在人群面前弯腰低头,毕恭而毕敬的接受“高超”人士机关枪加迫击炮般的指责、教诲、漫骂乃至攻击。轻则口洙,重则笔伐。我善良的人们,这就是“批判“。四十几年前,人们的精神状态是苍白的,无力的,或者说是弱智的。就象是现在某些人群被“******”钳制禁锢了思维一样,没有一丁点怀疑,没有一丁点逆向思维,没有一丁点的静夜扪思。公允地说,四十几年前的中国社会,那如现在的进化和民主。那时人们的生存环境和意识,是容不下也不可能出现“人性与法制”这样两个词汇的。纵观现今社会环境,我们在历史发展的进程中,虽仍还有不尽人意之处,但做为一个个个体公民,做为人生的基本权利,必竟得到了尊重和肯定、这是历史的必然,是社会的进步。由此,有时无端地暗暗揣想,做为生之于斯,长之于斯的生命个体来讲,对于社会的每一点进步,焉或进化,做为人类社会的一分子,都理所应当时时持有“感恩”之思维,“感恩”方能回报,方能奉献。方能知足长乐,方能笑口常开,社会方能进步。这,应该是一个很浅显的生命轮回的道理。
那天夜里,生产队批判一位家庭成份定为“富农”的女人。什么是“富农”呢?大约在******的思维里,那应该是一种财产的标记,一种财产的界定和认定。“富农”,大约有几亩薄田,就应归于“富农”一类了吧。或许相对于没有土地的贫农、下中农而言,有几亩或十几亩薄田就应该归属于“富农“。从此种定义出发,窍以为也没什么不妥,也没什么大逆不道。问题的实质在于,一旦被归于“富农”这个领地,那你就从本质上变为了人民大众的敌人。为什么,因为你有几亩或十几亩薄田,春分立秋,大寒小寒,无论你怎样勤扒苦做,山头田地里的农活你是无论如何都做之不完的。做不完农话,你就得请人帮工吧?请人帮工,这就是剥削。剥削别人就是犯罪,就是人民大众的敌人,人民就有权打倒你。把你打到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包括你的后世子孙。所以,十来亩薄田=富农=敌人。这就是逻辑。记得早些年曾读过******的一篇文章,好像他老人家就把他湖南的家庭归属于富农一类。好像还并不讳言他老家也剥削过人。凭此,我敬佩******的真诚,也敬佩他人格的伟岸。批斗会上那位女人眉眼何如?妩媚耶、俊俏耶,焉或丑陋耶,委实记不清了。实在就那夜的情景,我也委实没把她看个明白。依稀模糊的记忆中,晒坝牛圈的柱子上挂一盏三嘴油壶的煤油灯,把女人映照得暗暗淡淡。社员们围成圆圈,“富农婆”则跪在人群中央。印象里,女人约摸有些发胖,面孔也显得颇为白皙。四十几岁的女人,胸部仍还异常丰满。她是位没了男人的女人,只一位快出嫁的女儿和她相依为命。
批判她什么呢?其实用社会进化的观点来解读她的言论,应该说那位女人百分之百属于智商较高的一类。夸大点讲,很有些先知先觉的意义,何况还不乏简单地民间创作才能,有一点反抗情绪,也可能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情纠缠。不然,何以群起而攻之呢?可惜在那个时代,她的言论,她的情绪,她的意识、她的反抗、焉或她的爱情,都只能如飞蛾扑火,潇洒而激情地毁灭她了自己。
地角田头,她总爱发牢骚,以表现她的意识和反抗,从而折射出她的渴慕与追求。且精典且可以咏唱成歌的,当属她的牢骚。那夜的批斗会,众口烁金,人们愤怒地、如数家珍地批她判她:
“你说,你说过没有:风吹草帽圆又圆,喝口清稀饭就过年”?
“你说,你说过没有:人民公社好,红苕都吃不饱”?
“你说,你说过没有:人民公社强,鸭儿饿断肠”?
“月亮坡,板板梭,老头栽秧妈烧锅。哥哥端个土巴碗,妹儿身上斤斤连。”
“生意有路人无路,闷棒按到活路做。”
人们愤怒了,危言耸听的话语朝她掷去,唾沫星子朝她喘去。然而,倔强的女人不服,高傲的她非但不服,反而跪地挺胸昂首申辩。于是,耳光、拳头、腿脚为她的不服和抗争倾泻而下。
我也愤而怒了,举起手中折成条的报纸,狠狠地拍向了她的脑袋。
她的活,她的言论有错吗,我好愚蠢,我好愚蠢。
后半夜,批判会结束,人们逐渐散去。那会儿,东方天际,刚好升起了一颗亮晶晶的启明星。
曙色刚刚破晓那阵,一声嘶心裂肺、地崩山摇般的嚎叫震彻了我的乡野。“妈呀……”被斗被批的女人上吊了。
生命消失了,消失了算什么。一领竹席包裹了她的全都智慧和尸身。她,一个有着清醒意识且有着一定民间创作技能的女人,就那样被平静地掩埋在了河坝里那一丛丛茂盛的芭茅下面。
每每当我扛着锄头跟着社员去河坝干话,我都会自觉或不自亮瞄瞄那一丛丛极为茂盛的芭茅。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顷刻间消失了。一个有思想有意识且有着民间语言创作才能的生命,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真的,我时不时真的很佩服那位女人,跨越生死之栏,在于她是那样从容,那样慷概那样自然,那样干脆那样义无反顾。生而为人,倘若没有对生的滔滔不绝、山崩海裂般的绝望,她何以那样决绝,那样勇敢。而于我,我不能,是孰不能也。每每也曾有过那么一种对生的逃避的闪亮,可我是稍纵即逝。我逃避,我逃之夭夭,流之大吉也。阿门,阿弥托佛,善哉善哉也。
多年来,对那个妄死的魂灵,我一直背着深深的负疚。或许我也是刽子手,或许我也是夺去她蓬勃生命的刽子手之一。
我向您忏悔了,我真心诚意地向您忏悔,我那躺在茂盛的芭茅丛中的女人,愿您的灵魂于天国安宁。
阿门。
宽恕我,一个冤死的魂灵。